第二回〈執鞭少女〉
鐸都熙夜步入不周山山門已有三日,卻仍在山腳盤繞,無法往山巔上去,怎麼走都走不出一條朝山上的路來,為此感到相當疑惑、相當憂慮。再高聳的山嶺也都有可入之徑,獨不周山樹木蓊鬱、煙雲漫漫,哪裡能見到明確的道路,加上瘴氣妖霧四布,更增迷眩,果如書上所寫那樣難以靠近,曾為黑雀王覡的青年尚不能前進一步,更焉談一般人了。然而疑惑之處便在於此,既是無法前往的地方,精衛又何出奪混元珠救邈兒之語呢?祂是神族,必定不輕易妄言才是,若是故意以此作為懲罰,又怎能配得起神族氣度。迷路人心中只當自己能力未逮,沒法找到正確路徑,而不做第二想。可是邈兒生命豈能耽擱,倘若一直找不著前往山頂的路,又該如何是好。
男子皺眉盤步於蒼茫的林海,四處瞧望,滿目盡是白茫一片,全不見可行之路,如今又日薄西山,天色漸暗,尋路探道難上加難,便決心稍作歇息,令覓他法。他找了一棵結滿果子的衝天巨樹,靠在樹上坐下,吃著從樹上摘來的果子。他的雙眼看向前方,滿是煙霧的景色,始令他心生一份敬畏,踏入山門時,從不覺得不周山有何可怕,即便書中描繪如何艱險,憑著王覡的傲氣,根本不將此山放在眼裡,僅認為只有山裡頭的神、妖、魔是足以令人震懾的,怎料到初入山門就被霧海樹陣所困。他搖頭吐了一口氣,扔掉只剩果核的果子,抬頭看,天空黑壓壓的低沉,心中無法開朗。
閉上眼,頭靠在樹身,耳朵繞滿林中妖禽魔獸的聲聲呻吟,有些從他的身旁走過,僅瞟了一眼,就兀自的走遠,沒有產生敵意。三天來每當他歇息,那些毫無人性的嗜血禽獸竟然能視之無物,反讓熙夜心生詭譎之感,於是只要到了天晚時分,他都刻意的在禽獸經過的地方休息,看看牠們的動作,而今夜的結果與前二夜並無差異,若真要挑出不同點,則是牠們更加不把闖入者放在心上。不周山這群噬血物難道不好食人肉,身為低階活物,不喜吃中階生人來提升精元,真是一件不尋常的事。獸鳴繞耳,閉眼人逐漸的迴入太虛幻境,抱胸的雙臂慢慢鬆軟,腳尖微微傾斜,忽疾風掃過,欲眠者兩眉驟蹙,睜眼起身,往左前方跨步跑去。
遭風擾醒的男子踏著規律的快步直向前頭移動,越深入林裡,妖氣便更加明顯,此時,樹林深處傳來的獸鳴夾雜一絲突兀的聲音,跑者心下暗忖,「這聲音感覺像是人的聲音,不周山艱險非凡,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膽敢不要命似的闖了進來。」隨著腳步的移動,聲音傳來的漸顯清晰,他的心頭一驚,聲音聽來像是女孩的語音。「你們不要過來…我手上可是有女媧娘娘當初造人用的巧化神鞭…再近一步…」接下來的卻是沙啞的男聲「喀喀……憑妳這乳臭未乾的女娃,也要動用神鞭,別笑我的肚皮啦!喀喀……快讓我吃了,好助我煉精吧!」熙夜一聽,即動用速行術,趕到發聲處,正當妖物撲向女孩,一腳踢中妖物腰際,妖物滾地數圈,挺直身體時已見到女娃身前站著一名濃眉深目的男性人類。
女孩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呼了口氣,再看擋在眼前的偌大身軀,這背部廣闊厚實,散發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勢,心道:「這人應該可以信任吧!就算不能信任也罷了,只要能先擺脫那大怪物就行了。」她剛要開口,被男子搶先,「不周山充滿危險,一個女孩子來這做什麼,不怕死嗎?」女孩糾著臉正要答駁,卻又被妖物扔來的大石阻止,鐸都抱起她跳到後方樹旁,「妳在這待著,不許亂動。」她嚇得一臉青白,當看他轉身要前迎妖物時,即喊:「等等!」熙夜停下腳步,回頭見女孩跑了過來,將鞭子放在他手裡,「記得這七字,慾者死,無慾者生…」話語方落,位在熙夜後方的妖物又擲了大石而來,執鞭者甩鞭擊石,大石碎裂,再空手單結咒印,為女孩建立土壘,「聽好了,不准離開土壘,否則後果自負。」她點頭應諾。
妖物瘋狂的咆哮,不停的撬起地塊往前方丟,攻得守方疲於化解石彈,不得轉守為攻,守者心中一意脫離困境,然而攻勢又急又猛,即便是石彈,也難以在短時間逆勢,唯有等待妖物火力稍弱,才能有脫困的可能。熙夜石雨縫間,看見妖物一身灰皮,三眼六角,兩條粗腿站在地上,最特別莫過於牠那雙形似叉戟的手,插進地面,一塊塊地石就輕易的穿在那對叉戟上,完全不費力。
擲石怪的吼聲伴著不斷飛奔的石彈,逼得守方前線的男子後退一二步,眼下的情形已經不能更壞,無論是體力,或是靈力,甚至是心力,都在慢慢流失,本想等待敵方氣弱,施咒反擊,沒想到完全是白費心機,石風不減,反越顯猛烈,而更使熙夜憂慮的,是身後這位女孩,一旦他失守了,他尚有能力逃離,而她能嗎?掛心人暫不去想這些,可是眼前情勢卻令自己節節退步,死亡的感覺在心底微微蕩漾,怎叫人不去想失守後的退路。
一方面土壘裡的少女不時伸長脖子探看壘外,只見前方男子揮鞭擋石,毫無反擊之力,又往後退步,心想:「難道是爹弄錯了,不然那神鞭怎麼像普通的鞭子,一點也沒有如爹所講的神奇,可將花草樹木變成活物。」眼看前面的他已被逼退到離自己一尺之處,便喊:「你將所有靈力全灌注到鞭子裡…雖然效用可能跟剛才差不多…但只好放手一搏了!」熙夜聽到這句話,突然間眼神一亮,「謝啦!妳不說…我倒差點忘了注靈術。」於是他在甩鞭的同時,也一點一滴灌入自己的靈能到鞭子裡,鞭身從黑褐色漸漸散發粉金光彩,操鞭者的周圍形成一圈圈的光環。此時,妖物丟來的石彈觸及鞭子後,竟然沒有碎裂,倒化成一具具擁有生命的個體,這些石體瞬間加入戰局,只是幫的人不是妖物,是守方。
守方兩人見此,深覺不可思議,少女瞪大了眼在心裡唸道:「這就是爹說的,女媧造人之工,爹真的沒唬我。」鐸都此刻還沒那份心思讚歎神鞭之奇,趁著援兵參戰,終於可以抽手反擊,隨著飛石逐漸變為更多的石兵,防守的工作全轉移給石兵,自己跳上空中預備給予妖物痛擊。而三眼怪發覺丟出的石塊全成了對方的救兵,一時也搞不清是什麼回事,僅曉得若再為他們增兵,想飽餐一頓就難上加難。牠停下投石的攻勢,直接撲向石兵群。
躍在空中的術師吟誦咒語之時,地上的灰物如狂牛般直衝守陣,他的心中憂懼石兵抵擋不住牠的衝撞,遂加快吟咒速度,在灰怪撞擊眾兵的那一刻,凌空的黑衣神覡大喊「索屍哭風」,一陣狂風自天空襲落,欲穿三眼頭頂,三眼往後蹬跳,以為閃過,卻不知從天貫下的風柱直向己身殺來,兩條粗腿急忙擺動退後,約退十步左右,風柱不再移動,卻一分為三,風牆後頭的術士劍指一刺,三柱風隨即迎向前去,風柱來勢甚快,灰怪躲之不及,被圍於中心,將牠困於風牢裡。妖物因身陷囹圄而大吼大罵,「你這混帳,老子不吃你,你卻來壞我吃人,早知如此,在你踏進山門的當晚就該把你這憊癩吃了,哪能讓你存活至今…啊啊…」術士心下一疑,「妖物!這麼說我得感謝你的不吃之恩…」「當然得感謝我,不殺之恩還不夠大嗎?快解開法術,滾遠點,讓我好好吃一頓…」「哼!你覺得我會相信你的鬼話嗎?天下噬血妖物毫無人性,見人必食,怎有可能放過我不吃,要騙人,也編個好的謊言,勿再多言,受死吧!」牢中妖聽此,更為狂吼,怒罵道:「混帳人類!要不是你身上散著神族氣味,讓我們不敢靠近,你現在還能在此放屁…」「神族氣味?」疑者欲問詳細,妖物已失去理智陷入瘋狂,「可惡呀…可恨啊…」其怒號令周圍的樹木為之聳動,石兵們個個倒地,土壘內傳來女孩苦吟,「我的頭好痛…好痛…」熙夜聞之,先拋下探究身上的神族氣味的念頭,立刻將三柱風往中心擠壓,叉戟怪不停劈甩兩手叉戟,風壁卻不見破裂,狂吼的怒聲慢慢變成一種哭吟,最後化為一絲輕風直入天際,旋風附近的枝葉也盡皆枯萎。
戰鬥結束,熙夜心中那份疑惑並沒有隨風飛逝,反而更加無法忽略。進到山門三天不曾受到妖獸攻擊的原因竟然是自己身上散發神族氣息,自己卻完全不知,族裡的耆老們、傳授技藝的師傅們也從沒說過,更別說只懂耕田織布的父母會提了。體內的神族之氣到底從何而來?他沒有任何頭緒。看著妖物消散的地方,心想牠說的話是否真實,一個身上散發神族之氣的人,自己會完全沒感受到嗎?更何況在幾天前與精衛大戰,毫無抵抗之力的人,怎麼想,也不會想到身上會擁有神族之氣,疑問的越發濃厚,不知如何排解疑思的鐸都,雙眼依舊停留在枝葉枯黃之處。
「嘿!」女孩自土壘出來,拍了他的肩,「大怪物都死了,你還在看什麼呀?」他被突來的聲音拉回神,「沒什麼。對了,這是妳的鞭子,還妳。」女孩接過鞭子,得意的說:「嘻嘻~這鞭子厲害吧~」熙夜不答,笑了笑,旋身往原本休息的地方邁步。
男子冷淡的回應,什麼都不說的逕自離去,令她感到些許的憤怒,「喂!妳要拋下我嗎?」女孩大聲的嚷著,「學武之人豈能丟下弱女子於險地,而獨自的離開。」黑衣人側著臉說:「妳手上握有神鞭,絕不是泛泛之輩,還自稱弱女子,漢人女子都喜歡睜眼說瞎話嗎?」說完後,朝既定方向走去。漢女一時臉紅耳熱,「拿神鞭的人就一定不是泛泛之輩嗎?你說的話全沒道理。」熙夜此時一心陷在妖物之語,女娃之語全無聽入,一意往前。看著對方毫無回應,心中雖憤怒,週遭陰森的氛圍,使她不敢言語,又見男子不停的前行,背影將沒入樹林,心一急,便跟上他背後,一同隱入樹中。
熙夜腳步規律的走著,心裡對神族之氣有著深深的執念,那樣的疑惑盤在心底,額間的眉頭較先前更緊了些。跟在背後的女孩則是抿著嘴四處抬頭張望,聽到暗處發出的聲音,握在神鞭的手便捏得更緊了。忽然一隻夜梟從林間竄出,嚇得她抓著他的手臂大叫。這一抓,十分的扎實,尖銳指甲稍稍刺進男子的手臂裡,清晰的痛感,加上如劍尖般的高音,鐸都彷彿大夢乍醒,從牛角尖脫出。
騷動過後,高音消落,女孩心神漸漸穩妥,打開眼睛,與他的雙眸相對,臉上一陣飛紅刷過,急收雙手,眼睛低低的掉到地上。「剛剛那只不過是隻夜梟,妳就嚇成這樣,我實在不明白妳為什麼要進來這,妳不知道這裡是充滿危險嗎?」熙夜偏著頭看她。「這…」女孩的雙眼瞇成了一條線,雙唇抿的緊緊的,話到嘴邊又硬吞了回去。他看見她久久不語的模樣,也不再往下說什麼,兩人肩並肩走在深深夜裡的不周山,沒有交談,一步一步走到了那棵衝天大樹,他原本的歇息處。
從剛才那句話開始,女孩不曾再說一句話,雙眼略帶淚光。他起了篝火,摘了些果實,擱在她面前,自己也拿了一顆,「吃吧!」兩字盡,便走到她的對面不遠的樹下坐。
好一會兒,對面一堆的果實不動分毫,女孩雙手環抱兩膝,一對眼睛在篝火裡時隱時現,每與對面人碰上眼,便刻意移走眼神,熙夜察覺到她那若有似無的目光,彷彿心中有事,又不好開口,因而獨自的煩惱。拿此情景與在路上她聽了那句話的反應來看,她隻身來到不周山,若不是極重要的事,誰會冒著生命危險來此。他思量及此,不禁的嘆笑,眼神又落到胸前的紫晶墜。
樹下的他仍掉了果核,為了試探她是否真如自己所想,她的心中藏著不尋常的事,而故意的說道:「漢人俗稱中原乃是禮儀之邦,今日一見才知道都是假的,中原女子竟然隨意的偷覷男人,眼中還含著莫名的情緒,難不成再想一些不可說的事情。」本來無話的女子,遭人一激,蹬起身子,指著說者罵道:「喂!你要罵就直說,別拐著彎洒落我,本姑娘可沒見過那麼不爽快又那麼齷齪的男人!」說者微微一笑,「妳可終於開口說話啦!」罵者一愣,「什麼?」頓了一下,「喔!你是為了要我說話,故意拿話激我,我從沒見過像你這般無聊的男人。」說者揚眼,「哈哈…妳要說我什麼都可以,要緊的,是妳來不周山究竟是為了什麼?這裡是天下至險之地,來此,不可能不為什麼,說吧!或許我能幫妳。」女孩哼了一聲,「你又知道我會告訴你了,而且我也不需要你雞婆。」她兩手交叉胸前,鼓著腮幫子別過臉。
鐸都站了起來,走近篝火,「既然妳不需要我幫忙,那我走了。」話一說完,即轉身欲去。「你要去哪裡?」女孩忙問。「不關妳的事。」離人答。熙夜走遠一、二呎後,身後傳來哭聲,他腳步忽止,嘆了口氣,回頭走到她的身邊,「這裡如果不是不周山,我肯定把妳拋下。」淚人掩著臉的雙手底下是一彎鮮紅的笑,「哈哈……!」她睜大圓圓的眼,看著他,「被我耍了吧!誰叫你剛剛故意激我。」熙夜臉上一黑,指著她,「妳……!」女娃雙手撐腰,「我怎麼樣!」下巴頂向黑臉。「莫怪乎漢人聖師孔老說惟小人、女子難養也,現在終於懂了…哼!」怒者甩手離去。女子雙手忙拉住怒者手,「別丟下我一人在這,我求你…」「妳現在又在演什麼戲目…」她鬆開了手,臉上滑下兩行淚,「剛剛是我不好,但是我真的很害怕…所以才…」怒者撇眼看她,「既然害怕,又為何來不周山?妳不知道這裡的兇惡嗎?」淚女握緊雙手,「那是因為…」話未盡,語未絕,森林暗處驟然射出三簇弓箭,向少女奔去,熙夜推開女孩,自己向後跳躍,三箭掠過眼前,忽聞女子慘叫一聲,正移眼看慘叫之處時,背後卻遭重擊,眼睛一暗,昏到在地。
「嘻嘻…老大!是人類耶!」森林暗處走出三人,為首的高者說:「拖到爺那邊!」其餘二人應諾,各拖一人,尾隨高者隱入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