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教授

目前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哥倫比亞大學榮譽終身教授。葉教授1924年出生於北京，17歲以優異成績考入輔仁大學中文系，ㄧ生從事中國古典文學的教學、研究、及創作，蜚聲海內外。目前是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是皇家科學院有史以來第一位中國古典文學華裔院士），哥倫比亞大學榮譽終身教授。所著《迦陵論詞叢稿》、《迦陵論詩叢稿》、《杜甫秋興八首集說》、《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中國古典詩歌評論集》、《中國詞學的現代觀》等，對學界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

   葉教授早期於台灣大學、淡江大學、輔仁大學教授中國古典詩、詞、曲課程。1966年起，先後至美國密西根大學、哈佛大學講學，後來定居加拿大溫哥華。1979年開始，每年都利用假期回大陸講學，1990年在加拿大退休，捐獻出退休金的一半10萬美元，在南開大學設立「駝庵獎學金」和「永言學術基金」，用以鼓勵、培養從事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優秀人才。

葉教授首先說明此次應敏隆講堂盛情邀約演講的緣由。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最初發表于《國粹學報》，發表日期為1908年冬至1909年春。而葉教授此次抵達台灣的日期恰好是人間詞話64則完整發表的百年。在這個時間點講授關於被譽為「中國現代學術奠基人」、「新史學的開山」的一代國學大師王國維，的確具有極大的歷史意義。

葉教授認為，詞是很微妙的，原本只是配合流行的曲子所唱的歌謠之詞，不過是在歌筵酒席之間給歌女去唱的曲子，大多都是寫的美女和愛情。後來因爲這些歌詞之詞流入到士人文士的手中，發揮到極致時，可以引起讀者的感動、産生了一種微妙的作用，使這種本來只是男女愛情的歌詞，竟然可以敍述、可以傳達士人君子最幽約深隱的、哀怨悱惻的，而且是他自己潛意識裡不能夠自己說出的一種感情，寫出一種低徊要眇、婉轉幽微的姿態，引起閱讀者豐富的聯想，傳達出來一種意境。

詩言志、文載道，都是合乎聖賢傳統，而詞原只是歌詞之詞，寫美女及愛情，連言志都沒有？何來史詞？何曾有歷史之觀念？因這種歌詞之詞有特別的一種美感及作用，能給讀者豐富的聯想。葉教授引用了接受美學家伊塞爾（Walfgong Iser）說法，也就是作者和讀者之間，存在文本，文本的各種符號有一種潛存的作用及能力（potential effect），引起讀者豐富的聯想和啟發，葉教授给了一個術語叫「潛能」。

清詞評家譚獻說「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即是說明這樣的作用。前人對於詞體性質與文學美感的敏銳，使詞這種寫男女愛情風格隱晦幽微的文體，讓讀者有了不同的解讀。如李之儀說的「語盡而意不盡」，張惠言說的「興於微言，以相感動」，讓小詞有了不同表面的解讀意義。

清初之時，許多詞家如陳子龍、李雯、朱彝尊、陳維崧這些作者透過詞作反映明清易代的感慨，詞體從南宋蘇軾開拓詞境以來再次轉變，成為反應歷史背景的史詞。因為清初史詞的出現，讓周濟提出了「詞史」說。認為詞裡是可以有感慨的，好作品會有涵蘊品格，對自己珍貴情操的聯想。

例如歐陽修的蝶戀花：

越女採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

葉教授認為凡古人所謂愛美，不是只要形貌美麗，還包括本質珍貴美好的的內在，所以表面上寫的是美女照影摘花，一下子看到花似面，實質上是寫看到的當下突然醒悟自己生命的珍貴美好、不應浪費，應該有所投注、有所發揮與完成，像這種能夠引起人的反省與思考的詞，才是好詞。

詞的雅鄭之別，葉教授也舉了歐陽炯的南歌子跟晏殊的蝶戀花做比較。

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耳墜金鐶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頭招遠客。

這兩闕詞，一樣是寫身穿窄衣的美女，一樣細細描繪了容貌和穿著打扮，但是晏殊的詞，就能夠讓人引發豐富的聯想，對自我生命本質反省與頓悟，而歐陽炯的詞，卻帶著男子的欲求，沒辦法引起讀者對美好生命的追求。

對於王國維常常論詞的境界、卻引用詩的作法，葉教授給了一種新解，她認為是中國古老說詩的傳統：斷章取義、自由聯想。

主要也是因為詞的潛能，會讓人產生豐富的聯想，引申為安身立命的做人大道理，讓人有顆不死之心，引起人們對於人世、對於萬物關懷的一種感情，而關懷愈大，作品的品格和詩詞的境界也就愈高、愈廣，反映的就是一個時代而非個人。

清朝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有這麼一段話：「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所謂的境界，教授認為王國維說的其實應該是人生的三種層次。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出自晏殊的＜蝶戀花＞詞）這是第一境界；一個人不悲嘆秋意，卻獨自登上高樓望遠，想必是追求理想的精神不凡，真正想成大事業者，要不受誘惑，承受得住孤獨。

立志之後必須「執著」，方有「事竟成」的可能。如何「執著」？就是第二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出自柳永的＜鳳棲梧＞詞），是形容為實現理想在歷程中的艱苦執著。經過第二境界的持之以恆、永續耕耘，自然而然地能水到渠成、達到理想。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出自辛棄疾的＜清玉案＞詞）就是第三境界了。第三境界表示人生所追求的大事業、大學問終於在歷經千辛萬苦之後、不經意地完成了，重點在完成，不在尋他千百度。

葉教授在＜＜迦陵談詞－談詩歌的欣賞與人間詞話的三種境界＞＞中，曾解釋三種境界的三難；第一難在「為伊」情有獨鍾的「擇一」，第二難在「衣帶漸寬」艱苦的「固執」，第三難在「終生不悔」、無怨無尤的「殉身無悔」。由此看來，第二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實在是最重要的過程，為理想的追求，甘於形銷骨立，那份執著、毅力，就是人間至為可貴的「因捨而得」。

因為，天下間若有真正好的東西，終有被人發現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