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５
　　我即將入伍的夏天，老媽也決定搬去美國住一陣，這趟至少半年。如果習慣的話，可能她短時間就不想回來了。而我要去小島的另一端服役，房子就這麼空了下來。老媽說：「不如叫小蘋搬來住好了，她應該是升大四了吧，我打個電話給她。」我想想也對，這樣她能省個宿舍的錢，而家裡則不至於長蜘蛛絲。在電話裡面沒講多久，小賴皮就答應了，她完全無法拒絕老媽的誠摯邀請。剛好是期末考完的六月底，她週末就從宿舍搬了過來，我約了狗狗來幫忙，我們各開一輛車，兩趟就把小賴皮所有的家當轉移完畢。兩個男生加上一個歐巴桑，儼然是搬家的大場面。晚上老媽特別訂了一大桌外燴慰勞一日辛勞，因為看起來吃不完，我趕緊找還在研究室的花花、球球來，小賴皮則請了上次有過一面之緣的小娟來。這一頓不僅慶祝小賴皮搬新家、老媽搬去美國，也算是順便當作我去當兵的餞別宴。自從大學畢業之後，就很少有機會跟一大群人一起吃合菜了。我跟小賴皮分別坐在老媽的兩邊，招呼著其他人要多吃一點。而大家在吃吃喝喝以外，不斷聊著我的糗事。可我猜想，老媽跟我跟小賴皮，心底都盤算著以後的事。

　　「飲料沒了嗎？我去樓下買。」在一片熱絡之中我突然想出去透透氣。「橘子學長我跟你去。」應聲的是小娟，有些出乎意料。在電梯之中我居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聊天時，她先開口：「今天謝謝你們的招待啦，好久沒有這種開心的場合了。」「不會，你能來真是太好了。今天我也很開心。」聊天只要有人開了話頭，後面的交談自然就容易了。我們在便利商店裡討論要買汽水還是買烏龍茶好，這種問題到最後總是折衷：各買一罐。而我突然很想喝椰子汁，伸手去拿的時候小娟說她也要喝，我笑笑地說：「沒問題。」我們在公寓樓下咬著吸管，五分鐘說笑偷閒的時間釋放了對於未來不確定的壓力。在電梯緩緩向上的時候，我對小娟說：「說句實在話，你比小賴皮逗多了。」「我想也是。她在這方面不像我。所以常常把一盤好棋下成一盤死棋。」小娟突然講了意味深遠的話。我又問她：「這話怎麼說？」她說：「你明明都懂，卻要當作什麼事都沒有。身為她的朋友，我要警告你不要再這樣下去。」她剛說完電梯門就開了，她若無其事地進了門，像什麼話都沒說過一樣。小賴皮嘟著嘴問小娟說：「你們也去太久了吧！是跑去哪啊？」「有嗎？就樓下而已啊。」她四兩撥千斤地回答。

　　小賴皮先跟小娟一起回學校宿舍了，她說她想再跟小娟一起住兩天，之後再過來。老媽把剩下來的菜打包給花花、球球她倆帶回去，而我跟小狗最後才下樓。他抽起煙來一副文青樣，還用著批判的眼神問我：「剛你跟小賴皮的朋友在樓下說了什麼嗎？」小狗雖然不是什麼腦筋很快的人，但他很懂我的反應。「沒有什麼，你不要問了啦。」小狗完全無厘頭地續問：「該不會你連她朋友也勾搭上了吧？為什麼你總是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學長你說啊？」「我哪有什麼不在乎的樣子？」說完這句話我才意會到我的確如此，當頭棒喝。「如果你還是這樣的態度，別怪我趁你當兵的時候下手。」小狗說了他有史以來最不客氣的話，我當下卻只想笑。「我很認真你不要笑我！」「好啦好啦。晚了。」我催促他該開車回去了。這個晚上我無預警地收到兩個人的警告，十分逗趣但又不如表面上那麼有趣。等我上樓回到客廳，老媽已經把餐桌收拾完了在廚房洗碗，我趕緊過去接手。老媽只好對著櫥櫃和冰箱開開關關，意義不明的動作。我開口：「不會連你都有話要跟我說吧？」老媽說：「哎呀，我的確是想跟你講兩件事。」「說吧我在聽。」老媽在餐桌旁坐了下來：「你要當兵我卻不在台灣，你ok嗎？」「你就放心去找姊吧，我沒問題的。」「那第一次懇親怎麼辦！？沒有人去的話你一定會很難過。」我想了想：「應該還是會有人來看我吧，我猜。反正你不用擔心我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第二件事呢？」老媽猶豫了一會，才說：「你跟小蘋到底有沒有在一起啊？」我馬上回答：「沒有啊。」「這樣喔，你們年輕人的事我是管不著啦，可是就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有感覺、或者沒感覺就講清楚，萬一人家等你當完兵，你卻當作什麼事都沒有，這樣就變成我沒有教好你。」「你在說什麼啦…，不要亂講了，你韓劇看太多了。」我洗完碗就馬上回房間去，再聽下來都不曉得原來我變成了連續劇裡的男主角。這是今晚第三次被警告，我洗完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這樣的日子似乎所剩無幾。

老媽七月飛去美國了，而我在八月底入伍。身為阿兵哥的日子乏善可陳，在學校裡面待太久，進去之後什麼事情都變了調。幸好我還能適應，新訓的期間也沒作多想，一天算一天。直到人生中第一次的懇親，也就是很多人說的「面會」，放在心裡很久的思緒才又浮出海平面。跟小賴皮當了兩個月的「室友」，她暑假依舊活動滿檔，特別是倒楣地被選為畢聯會的總召。她暑假跑了兩個營隊，還要忙著籌備開學時的企業徵才，白天幾乎都不在家，差不多在外面跟朋友吃過晚飯才回來。我總會像老媽等我那樣，坐在客廳看電視等她回家。我們一起相處的時間並不比以前多，甚至少了。她總共有三支手機，三組號碼，為了應付不同電信業者之間的網內互打。她在家的時候手機會放在餐桌上或是她房間裡，然後我就不時得要大喊：「你的電話～」，這樣的制約反射導致連我自己的手機震動了也會先問她是不是她的電話。「沒想到我居然跟我爸同一個下場」，她某天接完電話隨口喃喃，那時候我沒多想，後來才明白是什麼意思。

懇親那天，我等到中午過後才被唱名。雖然慢了一點，但總比沒人來好。「林文捷，這邊！」我左顧右盼，看到樹下站著的小賴皮向我揮手，我開心得跑了過去。她身旁有一對中年夫婦，我來不及問他們是誰，她就先開口：「橘子，這我爸媽啦。」我禮貌地鞠躬問好，仔細看了覺得伯父非常眼熟，才恍然大悟是賴姓立法委員。平常有看新聞和政論節目果然有用，這時候就不至於連小賴皮的父親都不認識。「你們先聊，好了再去停車那邊找我們。」她父親和氣地說。「你怎麼都沒跟我說你爸是立委！？」我馬上問小賴皮。「你自己沒問過我的事啊，還怪我。」她的回答讓我啞口無言。「你先吃東西啦，你看我帶了壽司跟燒賣，吃完我們再走。」這時讓我想起以前陪姊去懇她男朋友的親，她在家做了一堆吃的，還打扮了很久。我那時候笑她幹嘛這麼「厚工」，她說：「你以後自己進去當兵就知道，懇親是女人的戰場。」我環顧四周的人群，再看了一眼小賴皮臉上的妝，才了解這般場景的意味。她不斷跟我說話：「你看你新訓分到南部來，你的朋友都不能來。」「剛好我家離這邊不算太遠，就先回家再請我爸媽帶我來了，不然我一個人一定會迷路。」「你當兵會很辛苦嗎？還好你以前都有在運動。」「來，這裡有麥茶，很冰喔，不要嗆到。」我始終沒有什麼話可以回應，只是不斷地說謝謝。

　　那天下午我第一次去小賴皮家，是棟地坪蠻大的三樓透天厝。小賴皮說，今天先住她家，明天再一起搭高鐵回去。她家的狗狗叫做「ＦＬＹ」，是隻灰黑色的秋田犬，我在院子裡跟牠玩了一下午。傍晚跟小賴皮走路到三條街外的立委「服務處」吃晚餐，真是個極為奇妙的經歷。餐桌上不只有一個秘書、兩個助理，還有幾個他爸的朋友一起。他們總在聊選舉的事，而我跟小賴皮在一旁默默地夾菜、咬耳朵、竊笑，除了她突然被問到有沒有男朋友這種問題以外。「欸，小蘋你要升大四了吼，啊有沒有交男朋友？」蔡姓助理問道，是個海派的大姊姊。小賴皮看了我一眼，而我也回使她眼色，要她不要看我這邊。她父親趕緊解圍：「哈哈，現在小孩子跟我們以前不一樣了啦，他們交男女朋友都像是在學經驗而已，現代人都很晚嫁娶了。」她母親接著說：「如果小蘋以後可以跟文捷一樣的男生在一起我們一定很高興，是個博士博，又長得英俊。」我當下楞在那邊，只能一直陪笑。年輕人完全不適合參與在這種對話場合之中，我們一吃完就趕緊向大家道別。「怎樣，嚇傻了嗎？」小賴皮不斷取笑我。「真的！你根本害我食不知味。」兩個人笑得可開心了。我們一起去逛了附近的觀光夜市，因為晚餐沒吃多少，看到什麼好吃就買了。「今天謝謝你欸，我好久沒有這麼放鬆了。」我嚼著章魚小丸子說。「我好久沒看到你了，我也很開心。」她吸了一口青蛙下蛋。我忍不住問她：「那你是怎麼跟你爸媽說我是誰啊？」她答：「他們早就知道你了啦，雖然我們關係有點奇怪，但我爸媽個性比較開明，他們覺得我ＯＫ他們就好。」我再問：「所以我到底是你的誰？」「無緣的乾哥哥啊。」小賴皮拿了一個我的章魚小丸子，若無其事地定義了我們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