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未曾叫過他一句爸爸，但這許多年來，我內心深處早已把他當成了父親，雖然他已走了許久，但我仍然記得他為我母親以及三個小孩子所做的付出，每每想起仍然會紅了眼眶。

    打從有記憶起，他就一直陪在我母親身邊。母親沒念過書，所以能找的工作有限，為了扶養三個小麻煩，每天天未亮時就得起床去擺市場。母親在市場號了一個豬肉攤，一家所有的生活負擔就全靠這個攤子支撐。早上兩點半準時起床，他幫母親去盤商那載貨，再送到市場，等攤上雜事處理完後，已經是三點多的事了，然後他回到他的家，開始幫他的老婆再去批貨(也一樣是賣豬肉，這個問題在許多年後我才有勇氣問我的母親)。等兩件事情完成後，他才開始忙自己的事，換好衣服後去上班，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三十多年。

     其實我以前不是很認同他這樣的行為，為什麼一個已婚的男人要在外面還要有另一個女人？同時也覺得我的母親很傻，為什麼偏偏要找一個這樣的人，所有好男人都死光啦？非得挑一個有家室的？為此甚至有一段時間我對母親也很不諒解。曾經有一次我對他發過脾氣，「你有老婆小孩，為什麼要來沾惹我媽？你能給他甚麼嗎？」，以前我的脾氣很糟，幾乎是用嘶吼的語調對他衝這句話，當時他沒有出聲，倒是我的母親把自己鎖在廁所，久久不肯出來。
    後來我離開家去外地求學，過了幾年獨立的生活，然後成了家。幾年後我碰上了相同的問題，我終於懂了些事，他已成家所以有了責任，但是他愛我媽所以愛又比責任多了些許，有些事已經發生無法逃避，也不可能重來，所以他僅能以行動來表示，事實上他做的比誰都稱職，包含對他自己的家庭與外面這個家，以及家中不是他親生的三個小毛頭。幾十年來，我從不曾從他眼神裡看到一絲絲的怨言與疲累，日子雖然過的不算充裕，也沒看過我母親有任何一點埋怨與不安定感。

     之前為了我愛上的女人，我跟母親說了我的決定，母親沒有責備我，只是跟我說了句話，「你知道這樣有多累嗎?」，母親心疼我，因為她看到他這幾十年來是怎麼過日子的，當時我自負的拍胸膛說我可以，但這些年來一路走過，我才慢慢體會這究竟是怎樣的一條路啊！

     好男人不喊苦，為了家庭與責任，也為了自己的選擇，在任何狀況下絕對不會彎腰低頭，他用行動告訴了我。可是也是因為如此，他必須提早離開我們。長期的睡眠不足，為了提神每天上班他是檳榔不離口，去醫院檢查出毛病時，已經是口腔癌末期。回想他生病那段時間，為了不讓我母親難過，他堅持不要住院而要賴在家陪著母親，每天笑嘻嘻的找牌搭子打麻將，「等一等！我吃！別欺負病人啊！我有喊哩，只是比較小聲嘛，吃吃吃…厚！好痛好痛！」。後來病情再惡化才不打牌。有一次他跟我說了些話，那時他說話已經很難聽的清楚語調，所以就半說半寫，「我走後要好好照顧你媽，其實活了大半輩子，為了扶養你們，他從來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叔叔沒錢不能帶你媽媽出國去旅行，等你有了錢就幫叔叔完成這個心願吧，還有叔叔的小孩子，小的不懂事別跟他計較，而老大明宏很乖巧，但是沒有你懂事與靈活，將來如果他有甚麼事情需要幫忙的話，你這做哥哥的一定要好好照顧他喔！」，這是我最後一次與他談話。

     出殯那天，我陪母親去了殯儀館。來送行的人很多，由於他平時的好人緣，除了以前的舊同事之外，市場裡的賣家幾乎都來送行，大家都捨不得這樣的一個好人就這麼離開。因為不是家屬，所以我們就在靈堂後的角落坐著，他老婆還有他大兒子，都過來邀我們到家屬席坐，但母親堅持不肯，因為她要顧他的面子。當天禮儀師都說了些甚麼關於他的事蹟我已記不得，但是我永遠忘不了當他身子進了龕灶火點起來時，母親哭了，那累積了幾十年的眼淚，好像洪水一樣瞬間決堤，再也無法阻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親哭泣，第一次就讓我久久無法忘懷…。

    「好好行啊！火來就要閃啊！」，這是閩南人對於往生者的感性提醒，但是我知道，這樣一個男人，有無比寬厚的肩膀，有堅硬如鐵的勇氣與毅力，活著時是如此，走後又豈會怕這一點點熱度？雖然你沒有為我去車站送過行，也不曾為我彎下腰撿過橘子，但是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我最敬愛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