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兩年裡，我反覆走進同樣的夢。

夢總是安靜的。沒有預告，沒有情節，
像一條熟悉到不必辨認的路，我一走上去，就知道自己會見到誰。

她曾經是我生命裡一段很深的友誼，我們都是女生。
那是一種不需要費力證明的靠近，可以談天，也可以談心，
可以並肩坐著，把沉默當成安全。

我們談世界，也談自己，談那些尚未被整理好的人生段落，
談那些只適合在燈光變暗、時間變慢時，才敢輕聲說出口的感受。

那時，我以為這種美好友誼，會自然地存在很久。

後來，一切開始偏移，卻沒有明確的分岔點。

她的話語慢慢變得銳利，
理解不再出現，評斷卻越來越多。
訊息被閱讀，卻沒有回應，
時間被拉長，空白被留給我反覆咀嚼。

她開始用一種確信無疑的姿態說話，
彷彿掌握了某種通往正確人生的密碼。
成功人生、成功神學、
一套套完整而封閉的系統，
在關係裡，變成無形的枷鎖與重量。

而我，一次又一次地接住，
調整自己、縮小自己、檢討自己，
試著成為比較不讓人失望的存在。

現實逐漸變得寒冷，卻是在那樣的時候，
夢張開了另一個出口。

只要進入夢裡，她就變了。

夢中的她溫柔而安靜，
說話有溫度，也有等待。
她會停下來聽我，不是為了給建議，
而是單純地理解。

那是一個能將心比心的她，
一個不急著定義、不試圖修正他人的她。
彷彿在夢中，關係終於被放回它本來該有的位置。

我常常愣在原地，不是因為夢太甜，
而是因為醒來之後，我清楚地知道
夢裡的她，並不存在於現實。

這種清楚，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質問。
只是像一扇門被確認關上，聲音不大，卻回音極深。

那一段日子裡，
我在清醒時承受的是忽視與冷暴力，
在夢裡卻被完整地對待。
兩種經驗彼此牴觸，
卻真實地並存於同一個人身上。

後來我才懂，那些重複出現的美好夢境，
不是我放不下誰，
而是我的心，在替我保留一塊
尚未準備好失去的位置。

直到某一天，
我終於不再問為什麼。

不是因為答案出現，
而是因為我不再需要它。
我接受了有些同行，只適合一段距離；
有些人，只會陪妳到某一站。

直到我學會了放手。
放下過去的美好，也放下造成傷害的連結。
我承認，那個夢中的她，已不住在現實裡；
我也承認，我無需再為這段關係承擔解釋責任。

就在這之後，夢的樣子改變了。

昨天夜裡，我夢見自己站在一間超市。
燈光明亮而穩定，貨架井然有序。
我是清醒的，知道自己要找什麼，
也知道哪些東西已經不再需要。

我聚精會神地選擇，視線一格一格地移動，
像是在為人生做盤點。

這時，有人走近我，向我打了聲招呼。
我自然地回應，卻沒有轉身細看。
不是刻意避開，而是那一刻，我的注意力
已不再以任何人作為中心。

直到我挑選完畢，才在轉身時意識到，
那可能是她。

我叫了她的名字。

她沒有回頭。
只是飛快地往前奔跑，
腳步帶著失序的慌張，
像一個突然失去遮蔽的人。

醒來時，我很平靜。

我忽然明白，原來夢不是留住誰，
而是陪人走到不再需要那個誰的位置。

曾經，是夢替我保留她。
而現在，我已經回到自己這一邊。

我在夢裡，專心地選擇人生所需；
而逃走的那個人，
終於，不再是我。

                                                                     在數字裡寫心的人 以琳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