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淚之悲話夢蝶 作者:王學敏
「孤獨國」國王——周夢蝶(1921.02.06 ~ 2014.05.01),39歲建立他的孤獨王國。他,長袍加身,筆作權杖,不戴帽時,頂著光頭踽踽獨行,儼然詩壇無 冕王。少有人真正窺見這一襲象徵禪心佛性、帶幾分神祕的袍子裡,究竟藏了些甚麼?筆者試以金聖歎「同一心境」之評述觀點,並引用「接受美學Reception Aesthetic」理論(也稱「接受理論Reception-Theory」)解讀詩人周夢蝶。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德國文學理論家Has Robert Jauss創出接受美學理論,「接受」一詞有交流、互應意味。早期文學研究以「作者」為中心,以作者創作動機與意圖為根據;而後轉向「文本」為中心,以文本語言結構為研究重點;唯「讀者」(接受者)的看法、想法與研究心得一直被忽略。在「作者—文本—讀者」完整的研究運作鏈上,「讀者端」最不受重視,也乏人研究。然而,文學作品的歷史生命,若沒有一代代讀者去閱讀、接受並提出反饋,文學作品也就沒有歷史重量可言了。
本論述且從評論家金聖歎起筆,他說:「欲畫月也,月不可畫,因而畫雲。畫雲者,意不在雲也。意不在雲者,意固在月也,然其意必在雲焉。」此言乍聽,一團迷霧;細細思想,則撥雲見月;「雲」與「月」互為依屬之理明矣。同理,欲評周夢蝶其人,其人不可一眼窺盡,因而自其詩入手。然而,單研讀其詩,則似霧中觀花,迷濛而難得真貌。故還須聽其言談,聞往來互動者之聲;觀其行為舉止,感其因果;並領悟其人其詩間移換之內在意涵與動機。如此解讀周夢蝶暨評述周詩,方才周全。
金聖歎評點《西廂記》,細膩精到,他善於從旁人不經意之幽微處,以「同一心境」之評述觀點,掘出作者匠心與作品深邃奧秘所在,妙筆剔透剖析、玲瓏表述;教人讀之愛不釋手,讚嘆再三。犀利的評論家慧眼獨具,對人性有凌厲的透視,或可視為作者文本之再創造者,而接受美學理論中,地位日趨重要的讀者,也同評論家一樣,擁有參與作者文本再創造的神聖職分。
上述論點,於近日撰文期間,體悟更見深切。甫選定以「同一心境」評述觀點解讀周夢蝶時,腦海裡迴旋著設若評論者是金聖歎,他會如何批點周夢蝶?也重新思考王國維《人間詞話》第六十則:「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得其中深意。筆者鍾情詩文多年,筆下拙詩、拙文雖難登大雅,然揩拭詩心、詩眼,起筆撰評,自當盡使全力,入乎其內:進入周夢蝶心境及詩境與「詩中人」共憂喜:深入詩中人幽隱曲折心境,將其所言、所行之內在因由,仔細剖析、適切表述。周詩之詩中人,除了是周夢蝶自己,也時有詩人心中念想之人、詩人周身繫絆之事,與漫漫一生中這些、那些教詩人難忘難捨之情境……等等,周夢蝶也常將之樁樁、件件繾綣入詩。筆者自須敬謹以明澈詩眼窺之,探明詩中人之情性不凡處,以同理心融會詳解,期能得其深致;以細膩詩心感之,感其未言之語、無淚之悲,悟得弦外音,盼能相與共鳴。此外,亦求出乎其外,於「詩中人」以外之物,用心觀之。周夢蝶自身之生活瑣碎及其詩作,常有白居易〈村夜〉「霜草蒼蒼蟲切切」之淒冷景境,寄外物以詠情,我亦當悉心敬觀詩人妙筆旁借的那些外物,如:花、鳥、蟲、魚,靈山、奇石,冷月、清露……等,必也共感其哀樂,與之同悲欣。冀不負金聖歎「獅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之提點。茲舉周夢蝶寄花詠情之例:〈尋〉「從每一滴金檀花底淚光中/從世尊沒遮攔的指尖/窺探你。像月在月中窺月/你在你與非你中無言、震慄!……」(注一)。。
另方面,筆者也謹奉羅蘭‧巴特:「批評並非科學,科學是探索意義的,批評則是產生意義的。批評不能試圖『翻譯』作品,……。批評所能做的,是在通過形式——即作品,演繹意義時『孕育』(engendrer)出某種意義。」之論點,他特別強調:「批評話語的標準就是它的『適當性』(justesse)」。(注二)。是的,評述者要批點真實,務須適當,根據真確心靈感受(主動創造出不同感受的閱讀經驗。)用自己的語言重建作品的象徵意義;這其實就是金聖歎「入乎其內」與書中人物共憂樂的評點要訣。藉此把我們帶向統一,也就是「書寫的真實」。讓讀者與作品之間會心交流,這正是「同一心境」的完全展現。
解讀周夢蝶,筆者選擇先研究他的人格特質:他顯於外的形象是「退縮的」,這「退縮」恰恰成為他一生的保護色(或可解釋為:非蓄意或蓄意偽裝),他行走詩壇超過半世紀,竟能瞞過大多數讀者眼目。一般公認周夢蝶是害羞、口拙、膽小、不逾矩、不妄想情愛的清心寡慾者,常有人以「詩僧」、「苦行僧」稱之。對此,筆者心裡並不作如是想,筆者毋寧更傾向「周夢蝶是一枚『多情如謎的悶葫蘆』」之定位。葫蘆裡的情愛於他,純屬自然生發,並非他刻意營造、追求;然而,當情愛如雲霧般隨風而至,詩人卻總以欲拒還迎之姿,在要與不要之間躊躇著,最後,歸回「退縮」;此舉時而自苦,時而苦及伊人。這想愛、不敢愛的周夢蝶,是否才是最真實的周夢蝶?在他非蓄意或蓄意偽裝下,連平時與之親近的詩友、文友,甚至是為其詩集作序、為他詩文撰評的學者、詩評家,都難免對詩人下了某面向的局部性誤判。例如:余光中〈一塊彩石就能補天嗎?——周夢蝶詩境初窺〉:「除了血與淚,他似乎不知道寫詩還可以蘸別的墨水。」(注三)。事實上,血與淚也真是有的,然而,周夢蝶除了血與淚之外,他知道:寫詩還可以蘸「情硯」與「愛墨」磨出來的墨水。這是許多只看表象的專家、學者與讀者難以想像,更無法理解的。對於臺灣詩壇上極少數的兩位河南籍前輩詩人之一:周夢蝶(我河南老鄉),筆者因他親切熟悉的河南鄉音,特別留意其人、其詩;將近四十年透過「研讀」、「聽聞」、「觀察」、「感悟」,拼湊周夢蝶的行為模式。研讀其詩、其文,及詩人與友人往返之信札、短箋,加上周夢蝶「班雅明式」自述——內心某些片片段段情緣之牽牽絆絆(如他口中常冒出「在劫者難逃~」之嘆息)……。聽其相與交心之藝文奇華詠吐情韻心聲,聞夢蝶苦悶中發出如囈語般的筆墨呢喃,以及詩人幾段情劫之後的悲心哀鳴……。觀其行止間肢體語言,察其欲隱還顯、立定難持之求不得苦……。感受詩人前頂慾火、背抵釘床的極度熬煎,領悟其捨與不捨間,郎心千萬難……等面向。作嚴謹比對、交叉分析之後,得一定見:解讀周夢蝶,首先,需要釐清上帝、禪、佛在周夢蝶生命中所安放的位置,所扮演的角色,是僅存諸其心?入其詩文?出其口說呢?抑或泰半是知了、知了,行出來卻半點由不得我也?究竟上帝、禪與佛是否直接或間接影響周夢蝶的內在思想與外在行為?又是否真正對周夢蝶的生命起到明光引領的效用?且待下文抽絲剝繭,理出最接近真相的假相……。
1953年5月20日,是周夢蝶生命中一個很重要的日子,這年他33歲,「現代詩」似一道曙光,照亮他苦澀的生命;《青年戰士報》刊出他第一首新詩作品:
〈皈依〉
「我躺在陽光鋪滿的草坪上
張開眼
是一片碧紗籠罩的海
我把我心靈之窗
打得開開的
讓風兒飛進來
讓雲兒飛進來
讓鳥兒飛進來
讓旖旎的春之私語飛進來……」(注四)
此時的周夢蝶仍在軍中服役,據知,其七年軍旅生涯中是信仰基督的,為何此詩會以佛教用語「皈依」為題?詩文描寫其身心靈的舒放,任自我靈府中的想像歡然馳騁,此時此刻,詩人胸懷何其開敞,心情多麼愉悅;春的旗幟招搖,年輕詩人抑不住春心萌動……。這皈依,其實是皈依了詩人自我心靈自由自在的渴望,皈依了周夢蝶對生命中之美好與放逸的嚮往。
兩年兩個月後,1955年7月,35歲的周夢蝶迎來可貴的自由,因「病弱不堪任勞」,從屏東退役,未有下一步的生涯規劃;幸得《青年戰士報》副刊主編潘壽康熱情協助他北上,12月他來到嚮往已久的臺北,進入「四維書屋」當了兩年店員,包食宿,月領200元,日子過得適意。隨後書店倒閉,老闆以圖書抵薪,周夢蝶抱了一堆書,成了流動書販,在臺北新公園一帶擺攤,鬻書維生。某日,被警察以妨礙交通取締,他繳不出罰款,在臺北第五分局「關禁閉」一夜。「那一夜,周夢蝶思潮如湧,心緒如濤,原來『坐牢』畢竟不是想像中的容易。他想藉著思考來忘記外在不如意的環境,他開始打著一首新詩的腹稿」(注五)。這首詩正是:
〈上了鎖的一夜〉
「我微睨了一眼那鐵鎖
神色慍鬱厭悶,暝垂著眼睛
我再仔細揣摸一回我的脊椎
瘦稜稜的,硬直直的……擎持著我
跟昨夜一樣——昨夜!夢幻的昨夜啊!
我依稀猶能聞得纏留在我耳畔你茉莉的髮香
聽,樓下十字街心車羣的喧笑聲!如此
甜酣熱鬧,如此親切而又遼遠,熟稔而陌生
噫,是什麼?在一分一寸地臠割著我?
我髣髴扁窄了一些什麼,而又沉重了一些什麼
哦,冷!怪誕兀突而顢頇的冷
這牆壁、這燈影、這擁裹著我的厚沉沉的棉絮……
不,用不著挂牽有沒有人挂牽你
你沒有親人,雖然寂寞偶爾也一來訪問你
不,明天太陽仍將出來,你的記憶將給烘乾
你不妨對別人說『昨夜?哦,我打獵去啦……』
我再睨一眼那鐵鎖
鼾聲如縷:悶厭已沉澱,解脫正飄浮
而我的影子卻兀自滿眼惶惑地審視著我:
『你是誰?你叫甚麼名字?』」(注六)
這一首詩的命題:「上了鎖的一夜」是否弔詭地成了詩人的自我預言?成為周夢蝶一生的宿命?往後近六十年漫長歲月裡,有多少個抒情唯美的夜,是否總被周夢蝶無奈地給上了鎖?如許叩問,可有正解?且讓我們從詩人的詩文裡探索,以評論者的觀察心得解密,撬開那一個又一個被周夢蝶上了鎖的夜。筆者感受到詩人有如剝洋蔥般,眼中難抑激越,洋蔥味兒刺激詩人感官;這一夜,茉莉的髮香纏留耳畔?那一夜,清麗絕塵的白蓮偕遊雲夢?……幾許殘香餘韻似有若無地縈迴繚繞,時而賁湧、時而漫流……,詩人一任悠悠春江把虛空的自己一寸寸,淹沒……。天邊萬縷金絲織起一片錦繡,周夢蝶迷濛之間又一次將囚了一夜的軟弱,釋放。日前,詩人白靈讀過筆者一篇專欄小文〈金聖歎會如何評點周夢蝶〉:「……『上了鎖的一夜』成為周夢蝶一生的宿命……」,隨即賜下二十四言妙評:「一情萬夜,一眼千年,不鎖自鎖,鎖中有眼有真,祕密均在其中。」真是精到、絕妙。如此想來,大多數人常把周夢蝶當成是「吃素的男人」,誤認為他在男女情愛這區塊是空乏的,常以「僧」稱之;甚至封給周夢蝶「詩僧」名號,委實是不適切的了。
1959年,周夢蝶結束當飄泊的流動書販。他接受一位河南老鄉管區警察建議,在臺北武昌街一段「明星咖啡館」廊下設置定點書攤,從此無須四處避風躲雨,也不會再被警察取締。這是周夢蝶在1959年~1980年間安身立命的小基地,筆者稱它是:周夢蝶「明星書棧」。小書攤究竟多小呢?他在〈致白蓮女弟〉尺牘中這麼說:「老實告訴你:我只有一個高三尺七寸,闊二尺五寸的書架子,只有四個塌塌米那麼大的一塊領土。架子上的書,我剛纔一本一本的數了兩遍,也只有四百二十一本而已——還不說其中至少有一半是重複的。」(注七)。書攤雖小,但周夢蝶這位老闆可很不一般,營業時間,他挨著書攤端坐,不閱讀時,兩手掌交互套入左右袖口內,穩穩當當擱在大腿上。大部分時間閉目養神,胸口幾乎不見明顯呼吸起伏,似入定狀態。這小小書棧,竟能為嘈雜又清冷的臺北街頭製造許許多多別緻的小故事。無論您是誰,都請不要小看這些零碎、不起眼的小故事,也許您不明白,正是這些個小故事,編串起大詩人周夢蝶那荒涼中時見璀璨煙花的詩夢人生……。
筆者覺察周夢蝶有好些命名〈無題〉的詩,多涉及男女情愛,故意以「無題」掩蓋視聽,卻每每欲蓋彌彰;且容我以「隱情詩」稱之。這些無題詩大多刻意隔層紗帳,模糊視境,以不冷不熱的「文字表現」經營著這些詩境,著實教人感受不出這人究竟——有沒有真正用心使勁在愛?筆者以「讀者」(接受者)視角,同時也以「評述者」「同一心境」觀點,解讀周夢蝶「上鎖策略」與「無淚之悲」過程中,這些「隱情詩」是重要解碼線索。對於《孤獨國》〈無題 七首〉與《風耳樓逸稿》四首〈無題〉詩作,是否該嚴肅將之視為周夢蝶於愛情領域裡,抒情表意的「情愛詩」呢?此念頭才起,剛冠以「情愛詩」稱號,我立時就心虛了。因為,筆者直觀認定,周夢蝶這些無題情愛詩,讀起來清清淡淡,沒甚麼溫度,壓根兒就冒不出一星苗火;也像是老練的船家,中夜過江,捏著手腳搖槳,船行無聲,履水無痕;讀完整首詩,心中不留半點悸動。試問,詩文裡,周夢蝶想表愛傳情的那些個誰,讀了他這樣含蓄、溫吞、波瀾不起的詩,真能與這男子轟轟烈烈地愛?欲生欲死地戀嗎?
我們不妨來看看敻虹的情愛詩是怎樣地淋漓!她這首〈詩末〉:「愛是血寫的詩/喜悅的血和自虐的血都一樣誠意/……因為在愛中/刀痕和吻痕一樣/你都得原諒……。」(注八)。這首詩筆力遒勁,反襯出詩人的內蘊情感飽滿。究竟一首到位的「情愛詩」該有甚麼樣的力道?讀起來才真正有感,想起來才會痛、會狂、會教人永遠銘記於心?夐虹這首詩是做到了。又或者,有另一種情感真切但不張揚,也不過度黏著的情愛詩,只以冷靜淡筆輕點關鍵穴位,不顯激烈情緒與內心欲求的衝擊;反而有某種幽微之情、含蓄之愛與求不得的惆悵,在字裡行間洶湧,悄悄潛入讀者意識底層翻攪、騷動,久久難以或忘。如:向明〈井〉:「投我以長長索子/而不是來丈量我的汲水少女們/來了復走了/盛滿滿重量於她們的銅瓶/投我以空泛/以深深的隱隱的激動/我欲接納一朵鬢花的漣漪/一個淺笑/或一個顧影/而她們說/太深沉了/且有點冷,且顧及於一小小的迷信。」(注九)。沒有濃烈愛恨情仇的叫囂,不見血,不見淚,只有純純的戀慕之情,詩人的情感真摯、深刻,沒有半點淺薄或虛假的成分,這樣的詩直教讀者揪心,讓情慾邊緣心旌搖曳的誰與誰都發出嘆息……。反觀以下小心翼翼的周夢蝶「無題情愛詩」,只覺得情感隔了一層,色輕味淡,讀來臉不紅、氣不喘,好不寂寞。《孤獨國》〈無題 七首〉(茲引其中二、四、六、七):
〈無題 七首〉
二
「我不知道該如何適應這氣候!
你眼裡的寒暑表太不可捉摸了。
纔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呀
你眉梢閃跳著虹之舞的繽紛笑影已隱逝不見
而在繁紅如火的榴樹身上
卻結滿北極十二月纍纍的奇寒。」
四
「你的軟紅鞋著地時有多輕飄!
宛如靦腆的落花忐忑的喘息——
怕飛塵搓你的腳?抑是怕挑醒
空氣偷偷舔吻或劫走你的影子?
六
二十年前我親手射出去的一枝孽箭
二十年後又冷颼颼地射回來了
我以吻十字架的血唇將它輕輕啣起
輕輕吞進我最深深處的心裏
在我最深深處的心裏,它醒睡著
像一首聖詩,一尊烏鴉帶淚的沉默
這沉默,比「地獄的冷眼」更叱吒尖亮
它使我在種種媚惑面前震懾不敢仰視」
七
「我要
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脫下
把心上的衣服全部脫下
散髮跣足,兀立於「伊甸園之東」(注十)——
只有哀悔與我相對沉默的地方
讓年年月月日日嗚嗚咽咽
亂箭似的時間的急雨
刮洗去我斑斑血的記憶」
《風耳樓逸稿》裡的四首〈無題〉詩(茲引其中一、三、四):
〈無題〉(一)
「一朵憔悴的心花,
夜夜飄繞在你窗下;
不為偷吻你的綺夢,
只為聽一兩聲木屐兒滴落……」
《中央日報》1953年10月17日
〈無題〉(三)
「凋枯了這麼久而又久的
剎那間,我槁木的心
給叢蕊疊瓣的遐想開滿了
讓我帶著你眼角的一抹虹
到地獄深處去跳舞吧
縱然大地已給紅紫燒遍」
《青年戰士報》1957年4月29日
〈無題〉(四)
「(略)
幽幽地,你去了
一如你幽幽地來
仍遠山遮覆著遠水
仍運命是一重重揭不開的面紗……
(略)
你說,你底心病著
你需要一帖海鷗與浪花的藥——
(略)」
《文星》1961年3月1日
以上,〈無題〉詩裡隱藏的那些情事,筆者直覺,有許多可能正是從周夢蝶「明星書棧」衍生出來的玲瓏小故事。以下這個段子,後來是否繼續發展成周夢蝶某一首〈無題〉詩中的女主人翁,也未可知……?!
約莫是一年之中最平常的一個秋日午後,筆者在周夢蝶「明星書棧」旁,看見一個不平常、而且耐人尋味的事件。那一日,我誤了午餐,走往明星咖啡想吃點甚麼。廊下不遠處,見一位年輕美女腰肢纖細,穿著剪裁合身寶藍色迷你短裙套裝,不急不徐走近周夢蝶「明星書棧」。修長雪白美腿下是一雙紅色包頭高跟鞋,她在書架前停下來,以左腿支撐右腿、一虛一實的優雅站姿立定;一對大眼睛朝架上一列列書本巡視了一會兒,伸出白淨左手抽出一本薄薄的詩集,轉臉向周夢蝶輕聲說:「老闆,我要買書」。周夢蝶一直閉著眼,不動如山。美女又說:「我要買書喔!」她這次將尾音提高,聲音稍大了些;老闆依舊沒睜眼。筆者一旁注視著當下這一幕,視線移向周夢蝶,不經意瞥見詩人喉頭輕嚥了一下,身體仍維持原來的狀態,閉眼端坐……。筆者心裡開始做各種揣想……。美女拿著詩集又說了兩次要買書,在周夢蝶面前站了約莫兩分鐘,見他仍沒反應,就把書輕輕放回架上,離開了。
我緩緩上樓,午茶搭配俄羅斯軟糖正適合讓想像力飛翔,我心裡是這麼想的:「大眼美女一路走過來,周夢蝶看似閉著眼,或許他早已經自一瞇瞇眼縫兒瞧見她了,為了避免眼目情慾攪亂心緒,徒增不必要煩惱,於是決定將眼目『上鎖』,佯裝沉睡到底,這本書就不賣了吧!」此時的周夢蝶,心裡想必是不痛快的,是有點小惆悵、小悲哀、小無奈的,亦屬某種輕微的無淚之悲吧!那一刻,筆者是這景境的「接受者」,持「同一心境」觀點,解讀周夢蝶一生中最重要的「上鎖策略」和「無淚之悲」現象,是適切而合理的。回溯周夢蝶孤獨國時期,他心中是有上帝、耶穌、十字架的,這時期詩人心中的上帝不僅是心靈依靠,同時也是他心思意念與行為舉止的規範及管理者。周夢蝶許多情慾翻飛的心念,在上帝面前,甚或在他後來信奉的佛面前,都是該「上鎖」的,許多狂浪不羈的行為更理當要「上鎖」;這是否正預示了周夢蝶這一生注定要在「多情—退縮—想愛—上鎖」的循環中輾轉,並逐漸建構「堅毅」、「冷情」、「無淚之悲」、「充滿自我防衛機制」的象牙塔?
孤獨國時期,周夢蝶常常禱告,為他拋在河南老家,不得相見的祖母、親娘、妻兒祝禱平安,藉以沖淡自己內心的罪疚、孤寂與傷感:
〈禱〉
「上帝呀!我求你
借給我你智慧的尖刀
讓我自己——
把我的骨、我的肉、我的心……
分分寸寸地割斷
分贈給人間所有我愛和愛我的。
不,我永無吝惜,悔怨——
這些本來都不是我的!
這些本來都是你為愛而釀造的!
——現在是該我『行動』的時候了,
我是一瓶渴欲流入
每顆靦腆地私語著期待的心兒裏的櫻汁」
《孤獨國》裡,上帝、耶穌和十字架與詩人自我輪番上陣,彷彿是一場又一場天國與人間的對話和爭戰,也是周夢蝶詩與生活、幻想與真實的移換。例如:〈晚虹〉「……可憐的上帝!常常悄悄悄悄地/從天堂的樓梯口溜下來……」,〈錯失〉「十字架上耶穌的淚血凝凍了……」。(注十一:〈禱〉〈晚虹〉〈錯失〉)。
我忍不住要問:周夢蝶是甚麼時候離開上帝的?或者,他從來沒有完全離開過上帝,只是在他心裡為上帝設立的寶座旁,再加進了佛?幾年禪修、習佛之後的周夢蝶,是否已經能掙脫情慾綑綁?身心安頓?或者,依舊困在濁世的漩渦裡目眩神迷?生命中仍然時有「上鎖事件」?也不斷譜寫著「無淚之悲」?
1975年9月,詩人在《藍星季刊》發表一首靈感來自《大智度論》的詩作〈第九種風〉。此時距離1955年退役,已經二十個年頭,距《孤獨國》出版時間1959年也有十六年了;這時候的周夢蝶,或可說是已經將「禪思」、「佛理」揉進自己生命裡了。此詩總共42行——周夢蝶於詩前引了一段「大智度論」,述及「八風」(稱、譏、毀、譽、利、衰、苦、樂)之外的第九種風——「慈悲」:愛憐多慈,惻愴曰悲。乃八風之外,唯一渡人之風也,故第九種風亦可稱作「愛憐惻愴」之風。「八風」,乃煽動人心之八事也,當修行直至菩薩境界,就能抵禦八風之擾;唯菩薩憐憫眾生苦,故無法超越第九種風:慈悲心。此詩於1984年11月二度刊於《聯合文學創刊號》(注十二)。八年後,收入周夢蝶詩集《十三朵白菊花》(注十三)。
〈第九種風〉
「那人在海的漩渦裡坐著——
有風自海上來
近的,遠的;鹹的,澀的;
睫下挾著沒遮攔的蛇鞭
眉間點著圓小而高且亮的紅痣的;
捧著自己的腳印死吻
不見廬山,只見廬山的雲霧的……
(略)
那人在海的漩渦裡坐著——
或然與必然這距離難就難在如何去探測?
有煙的地方就有火,有火的地方就有竈
有竈的地方就有牆,有牆的地方就有
就有相依相存相護相惜相呴復相噬的唇齒
一加一並不等於一加一!
去年的落葉,今年燕子口中的香泥。
那人在海的漩渦裡坐著——
在迢迢的燭影深處有一雙淚眼
在沉沉的熱灰河畔有一縷斷髮
呼號生於鼎鑊
呻吟來自荊棘……
而欲逃離這景象這景象的灼傷是絕絕不可能的!
恆河是你;不可說不可說恆河之水之沙也是你。
不必說飛,已在百千億劫的雲外。
誰出誰沒?涉過來涉過去又涉過來的
空中鳥跡。第幾次的扶搖?
鷺鶿又回到雪嶺的白夜裡了!
曾在娑羅雙樹下哭泣過的一群露珠
又閃耀在千草的葉尖上了!
(略)
附注:娑羅雙樹為世尊入涅槃處」
詩壇耆老向明在〈閃爍的佛理和禪思〉——試析周公的詩〈第九種風〉文中說:「臺灣女詩人敻虹居士所提議的一個新課題:『佛教現代詩』以現代詩方式表徵佛家思想,或寫修行心得,中晚期周夢蝶應是第一人。」然而,同一篇評論中,向明也下了重筆批點:「周夢蝶雖有心托缽,但當展翅欲飛之際,卻又忍不住回首紅塵,有著難以脫身的糾葛,造成他理想與情感的對立,冷與熱的相互抗拒,處此風險漩渦中,那裡去找迷津的指點,何處可得智慧的接引?」此段論述精準,真是寥寥數語道盡周夢蝶的「無淚之悲」,直教筆者讚嘆不已。
筆者曾為了說服自己:「周夢蝶是個堅毅、冷情、無淚之人。」耗費許多時間、精力與眼力,認真尋找實證。這真有那麼難嗎?說實話:「難,也不難」。難,是難在周夢蝶的處事風格,時而表裡不一,時而似乎又內外一致。譬如:1965年由文星書店出版的周夢蝶第二本詩集:《還魂草》中,有一半以上的詩都出現淚與哭泣,想來他是一個心軟又容易動情、傷感的「多情人」。但在《周夢蝶 詩壇苦行僧》書中14-15頁記載:「1997年9月30日,周夢蝶穿著新袍子,坐在從淡水開往臺北的公車上,準備去參加當晚在凱悅飯店舉行的第一屆『國家文藝獎』頒獎晚會。……『我是忽然想到“揚名聲、顯父母”這句話,如果我的母親還活著,今天能夠看到這個象徵榮譽的獎,心裡不知有多高興哪!』……兩行清淚汩汩而下,流了滿臉。這是周夢蝶來臺近五十年來,第一次流淚。」漫漫五十年才見一哭!這事件,妥妥地證實周夢蝶是無淚之輩、不哭之人。那麼,筆者這又不懂了,詩人這顛沛流離、充滿苦情的一生,竟換不來他多下幾滴清淚?
※注一:周夢蝶,《周夢蝶詩文集.還魂草 輯四 焚麝十九首 第一首》(臺北:INK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司,2009),頁234-235。
※注二:羅蘭‧巴特,《批評與真實》(臺北:桂冠圖書,2004),頁59。
※注三:劉永毅,《周夢蝶.詩壇苦行僧》(臺北:時報出版社,1998),頁146。
※注四:〈皈依〉局部修改並易題:〈擁抱〉,刊登於1958年4月20日《藍星週刊》195期;爾後收入周夢蝶,《周夢蝶詩文集.風耳樓逸稿》(臺北:INK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司,2009),頁256。
※注五:劉永毅,《周夢蝶 詩壇苦行僧》(臺北:時報出版社,1998),頁56-58。
※注六:周夢蝶,《孤獨國》(臺北:藍星出版社,1959),頁37。
※注七:曾進豐主編,《周夢蝶詩文集.風耳樓墜簡》(臺北:INK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司,2009),頁310。
※注八:中國現代文學大系編輯委員會主編,《中國現代文學大系.詩 第二輯》(臺北:巨人出版社,1974),頁172-173。
※注九:向明,《雨天書》(臺北:藍星詩社,1959),頁19-20。
※注十:二十世紀美國作家約翰.史坦貝克小說《伊甸園之東》,探討人在面對剝奪、利益、愛,和為了被接受所做的掙扎,特別是面對自己的罪及盲目的愛之後,受到殘酷的懲罰。《聖經.創世紀》亞當、夏娃違誡偷吃禁果之後,受到上帝咒詛:「亞當(男子)必汗流滿面才得糊口,夏娃(女子)必承受懷胎、生產之苦……。」並被上帝逐出伊甸園,遷往伊甸園以東之地居住。
※注十一:〈禱〉:周夢蝶,《孤獨國》(臺北:藍星詩社出版社,1959),頁3。〈晚虹〉,頁18-19。〈錯失〉,頁22。
※注十二:瘂弦主編,《聯合文學創刊號》(臺北:聯合文學出版,1984),頁14-15。
※注十三:周夢蝶,《十三朵白菊花》(臺北:洪範出版社,2002),頁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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