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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12 0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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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前，我坐五小時汽車回粵西的故鄉，看我外祖母。八十九歲的她已經臥病兩年，原本習慣農活的健壯身體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奄奄一息。我在她耳邊大聲報上名字，她神智迷糊好像已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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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得我，混濁的眼睛一會兒就充滿了眼淚，我為她拭去，還拭去她嘴角淌下的涎絲。

離開時，我去給早在二十多年前離去的外祖父上香，只祈禱了一句話：「外公，你快點帶外婆走吧，別讓她在人世間受苦了。」幾天後，外祖母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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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無聲無息彷彿在睡夢中離去。如此波瀾不驚，就像她身邊大多數農民的死亡一樣。

那個世界未曾釋放的痛苦那麼多，最終都隨一個個死者歸於平靜。如今這樣的死者行列中又增加了一個──黃水慶，廣東新興縣人，1927～2016──外祖母沒有任何遺物遺言，只能留下這一行字。痛苦從她的遺體轉移到她四周的家什上，估計也無人察覺。她的痛苦，就是她給我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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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前，我和她道別，她也還是無動於衷，但我心血來潮像我少年時那樣和她說了聲Bye Bye，她突然提起手朝我揮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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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楚記得十九年前在珠海我的舊居陽台上，她用同樣的揮手送我離去、移民香港，走在路上我一再回頭，她仍神情肅然朝我揮著手。

「我外祖母向我揮手道別如牽馬入河╱她的馬死於1957年幸得全屍納入╱一白信封」，那天在回港的長途汽車上我寫了一首詩〈吾鄉誄〉，裡面有這樣死亡陰影濃重的幻象如此，那手勢像是要送出、又似是向虛空中牽回來什麼。但她很快放下乾瘦的手，她知道我聽不見彼岸的淅瀝雨聲，冥河畔停下單車等她的幽靈我也看不見，到底是我外祖父還是她的父親？──她父親黃木匠，善做梳、木頭玩具──當然是民初的樣式，我母親為數不多的美好童年記憶中包括這個。

如果接外祖母走的是她的老父親，那麼89歲的她，將重新成為幼女而不是新娘。但她也應該會在逝去剎那重新經歷那些削骨的餓風──她青年時挑過的堤壩石、禁山草都拒絕再見這餓風，她愛過的兒孫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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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注視這餓風，包括我。

「死神一如既往在我準備下棋的時候收走了棋盤」──我的感慨太有伯格曼《第七封印》的影子，與野性的農村風格不符。農人的死神是閻羅，一個文盲，卻惦記所有平凡的死。而且他惦記著報復她們帶到世間的生，所以用巨手一點點掏空她們枯萎子宮以外的大樹一般身體。

1979年我見過一頭母牛在夜間的生產，剛剛生下牛崽，它的胎盤就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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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搶成碎片，與稀粥共熬，試圖給貧寒的家庭添加一點營養。我的外祖母，你就是這頭牛，痛苦在你的全身取得食物，現在，它終於讓你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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