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實驗要比較的,就是整個班級總預測的(對數)平均,是否隨公開討論而接近或遠離正確答案。因爲這個實驗很容易做,所以已經被重複很多次了。它驚人的地方在於,一般來説,討論後的新猜測反而比原本的直覺要差,而且討論越久、越激烈、越徹底,修正後的準確度就越糟糕。
從邏輯上來看,這個結果並不難解釋:每個學生的猜測固然一般會有相當的誤差(Error),但是因爲沒有理由大家都一起猜多或猜少(也就是沒有偏差,Bias),一旦有很多學生來做獨立的猜測,這些猜測的平均值就必須遵循中央極限定理(Central Limit Theorem,CLT)來接近正確值。因爲CLT說平均值的錯誤與獨立猜測的數目(N)平方根成反比,所以經過討論後,個性柔弱、沒有自信的學生會放棄自己獨立的意見,結果是N值變小了,那麽自然錯誤就反而增大。
這個實驗要模擬的,正是一般普羅大衆的政治意見,在經過大衆媒體的討論之後,是否會因而改進。如前所述,即使假設媒體的編輯和記者(相當於實驗裏主動表達自己意見的學生)沒有私心,那麽除非他們都是絕對理性的政治學大師,否則他們好心宣揚的立場被廣爲傳播之後,仍然會造成普選制結果的退步。這是現代大衆媒體的第一個内建矛盾。
但是自從19世紀報紙開始普及,實際上的大衆媒體都是充滿著報社老闆的私心和編輯個人的偏見的。就算讀者們有能力過濾這些Bias,任何私有大衆媒體最終還是必須討好讀者,讓他們自我感覺良好,那麽因爲這些偏見來自讀者本身(這已經和前述的實驗不一樣了:現實裏的政治意見顯然是主觀的、相對的,不像實驗裏的那個問題,所以必然有些先天的Bias),當然不能期望他們做什麽過濾。
這個現象的例子很多,尤其是把責任外移,像是美國人在討論爲什麽會有貿易逆差的時候,絕對不會想要聼真實的原因(主要是1.美元是國際儲備貨幣,可以輕鬆、憑空地印,然後用來買外國的實際資產和勞動成果;2.中國的體制效率高;3.中國人更勤勞聰明),必然是要指控中國作弊,因爲這才是自我感覺最良好的解釋。所以美國媒體,不論左右,對貿易逆差的報導都有同樣的偏差,然而這當然會有實際上的政治後果。這個效應也就是現代大衆媒體的第二個内建矛盾。
我曾經在留言欄提過很多次,現代大衆媒體越是方便、普遍、多元化,普選制的結果就越差。在只有報紙的時代,還可能選出林肯、羅斯福;一旦有了電視,像是羅斯福這樣不良於行的殘廢者固然連想都別想選總統,選民更會逐步把選舉與娛樂混肴,極度追求一時歡樂的後果,最終出頭的變成了雷根這樣的演員或甚至Trump這樣的真實秀名人。追根就底,問題正是出在大衆媒體的内建矛盾上:同一化使得幾億人可以犯同一個錯誤,而追求自我感覺良好更是打消了社會自我修正的能力,每下愈況,一路錯到底。
以上還只講到電視。過去20多年互聯網的普及,更是使大衆媒體進入了雙向化的時代。歐美居然還有人以爲這是民主進化的又一步,說每個選民都有了自己的聲音。其實是造謠更加容易、闢謠更加困難,偏差也就被放大得更快、更極端。美、俄互相通過互聯網來影響對方的選舉(通俄門被美國媒體廣爲報導,但是其實CIA也承認自己幹同樣的事歷史更悠久、範圍更廣汎,參見《Ex-CIA director: US meddles in foreign elections for a very good cause》),是有心人主動造謠的例子;但是就算沒有外界的惡意搗亂,互聯網的負面效應也是可以用科學來證實和量化的。
MIT的Laboratory for Social Machines(社會機制實驗室)剛剛在《Science》發表了一篇新論文(參見《The Spread of True And False News Online》),研究了過去11年的Twitter信息,發現假消息被轉發的機率比真消息高6-10倍,其原因來自1)假消息比真消息新奇;2)假消息的内容更加令人恐懼或憤怒。正因如此,假消息不但傳播得廣、傳播得快,對消息的接收者來説,假消息也更加讓人印象深刻,并且更可能影響他們的實際行爲反應。
這是現代大衆媒體的第三個内建矛盾。究其原因,是一般公民的政治專業知識和理性思考能力,比舊媒體的記者和編輯還要低得多,把傳播公共訊息的權力交到他們手裏,自然是劣幣驅逐良幣,放任謠言充斥了。
正由於大衆媒體的許多内建矛盾,它不可能成爲挽救直選制的力量,反而是造成西方現代民主功能失調的主要因素之一。臺灣人常常自誇,歐美媒體也偶然會褒獎臺灣的新聞自由,這其實是莫大的反諷。
【後註一】留言欄有人反應,他在臺灣的其他論壇討論這篇文章,回響令他十分無奈。我想利用這個機會,談一談一個有關這整個部落格的事實,亦即爲什麽我選擇一個小衆的平臺,完全不試圖推廣自己的聲音給社會大衆。
2017年十一月,英國心理學會(British Psychological Society)發表了一篇研究結果(參見《Very intelligent people make less effective leaders, according to their peers and subordinates》),發現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如果智商相差在30以上,就非常困難。所以最成功的商業主管,智商都在120左右,這樣他們有足夠的才智來處理大部分實際的問題,同時還能與多數的員工做良好的溝通。
這個現象,其實我很早就知道,也是我一輩子的困擾。我兒子雖然還在高中,但其實學的都已經是大學的課程,不過他的智商和我還是相差近30點,所以就經常談不到一塊兒;他媽媽的智商又和他相差得更多,兩個人也就更是鷄同鴨講。
當然智商只是一個極端簡化的代表,人與人的溝通有其他的維度。我一般更著重於理性和邏輯:只要有能力、有意願遵循邏輯,就不會有鴻溝;反之,再怎麽聰明的人(例如Witten或者Weinberg),如果全憑主觀、剛愎自用,那麽我也不可能和他達成共識。
我寫這些文章,鎖定的對象是1%的1%的社會精英;衡量的標準,就是理性思考能力,所以原本就不是面對大衆的討論。 如果我們依邏輯所得的結論,違反了這幾十年來流行的“民主”、“自由”等教條,我希望我的理性讀者們有能力堅持對事實和邏輯的信任,從而擺脫教條的束縛。別忘了,我並不是第一個走邏輯道路而得到這些結論的人,中國的孔孟和西方的Plato,在2000多年前就已經有同樣的認知;我所做的,只不過是把這套思路,應用在現代社會的細節上罷了。
【後註二】正文裏主要假設沒有人有心、故意去利用大衆媒體上造謠容易、闢謠難的特點,但是實際社會裏,必然會有這樣的企圖,政治上的抹黑尤其簡單。最近剛曝光的一家英/美國際公司Cambridge Analytica就是如此的一個專職企業:如果需要打擊政治上或生意上的對手,可以雇用這家公司來安排妓女或金主製造醜聞,即使被害者拒絕,只要有了照片,一樣百口莫辯。我不想詳細重複細節,請大家自行上網搜索。
【後註三】2018年四月5日的《經濟學人》刊出了一篇社論(參見《Fake News Flourishes When Partisan Audiences Crave It》《有偏見的讀者自然會引發假新聞》),討論了正文中的第二定律。
【後註四】2021年十月22日有一篇新論文(參見《When and Why Did Human Brains Decrease in Size? A New Change-Point Analysis and Insights From Brain Evolution in Ants》),研究了Homo sapiens腦容量降低的歷程,把最近一波定代於3000年前,亦即商周之交,人類剛進入鐵器時代。這個時段是令人驚訝的晚近,所以我對這個結論有所存疑;假設它是正確的,目前唯一似乎合理的解釋,來自經濟分工和文化傳播,導致多數人不必用腦、人云亦云的逆淘汰,類似正文中所討論的,大衆傳媒越興盛,則受衆平均智商越低的效應(然後經過多個世代的人擇演化)。這難免引人遐想:互聯網的鍵盤俠文化是否又在引發更新一波的腦容量收縮?當然這其實是一個老話題了,參見2006年的電影《Idiocracy》,或者正規學術用語:Kakistocracy。
一篇有趣的文章
(先前评论字体错误,烦请删除)今日读到一篇习近平在2016关于新闻管制的旧文(http://www.qstheory.cn/laigao/ycjx/2021-02/19/c_1127183216.htm),一些段落内容很有趣,特此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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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人宣扬西方新闻观,标榜西方媒体是“社会公器”、“第四权力”、“无冕之王”,鼓吹抽象的绝对的“新闻自由”。少数人打着“新闻自由”的旗号,专挑重大政治原则说事,公然攻击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体制和我国社会主义制度。有的不顾起码的是非曲直,以骂主流为乐、反主流成瘾,怪话连篇,谎话连篇。表面上,西方媒体也有很多负面报道,但仔细看看,这些负面报道主要有三类,一类是对其他国家的负面报道,再一类是对丑闻、色情、血腥、暴力、名人、隐私等黄赌毒、星性腥等报道,第三类是一些小题大做、“小骂帮大忙”的报道,而涉及资本主义制度根本的严肃话题报道和讨论微乎其微。如果世界其他地方特别是同西方意识形态不同的地方发生街头抗议事件,甚至发生暴力恐怖活动,西方媒体就会将其描绘为争取“民主”、“自由”、“人权”、“反抗暴政”的行动,不惜版面、时间进行渲染。对社会主义中国,西方媒体总是戴着有色眼镜,抹黑、丑化、妖魔化中国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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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正面宣传,要注重提高质量和水平,增强吸引力和感染力。有人说,正面宣传很简单,材料是现成的,剪刀加浆糊就能完成。也有人说,正面宣传不好做,做出来也没多少人爱看。事实并不是这样,我们做的许多弘扬正能量的节目在社会上影响很大,收视率也很高。正面宣传要用心用情做,让群众爱听爱看,不能搞假大空式的宣传,不能停留在不断重复喊空洞政治口号的套话上,不能用一个模式服务不同类型的受众,那样的宣传只会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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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段文字论述看,逻辑清晰,语言表达言简意赅,结合他其他讲话看,习本人智商是极高的。
在网上冲浪无意间找到了一张记录21世纪初自由派网络活动和内心想法的网页,应该是韩寒办的网页之一,早已废弃,居然还能加载出来,也是神奇, https://news.qq.com/hanhan/one/one17.htm
里面记载道:“张闳介绍,"文化先锋"开创了民间新闻运作的新方式,主要特征就是把政治色情化,把色情政治化,并催生了最早的"标题党"。”看到这,我惊讶的是他们居然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邪恶目的讲出来,当时自由派的猖狂,可见一斑。惊讶之后,是感到愤怒,这些人(当时有很多是名校大学生和研究生在读)还没掌握权力和财力,就自动想出和默多克一样邪恶的想法,并且不遗余力的执行,简直是不可理喻,非得是对这个国家和民族有深仇大恨才能如此吧?也真是只有有仇有瘾有病有鬼可以形容他们。
(稍微离一下题,虽然互联网有的时候能留下历史印记,像上面我找到的那个网页,但是消灭的印记却更多,比如到目前为止,王先生旧文和评论里的链接就已经挂了一半,尤其是网络博客退潮后,引用的中文博客几乎全军覆没,王先生也被迫搬了一次家,幸得志愿者相助,不至于丢掉文章。书刊杂志虽然比较麻烦笨重,但是印出来了就能一直流传下去,不像网络兴衰起落极快,那天服务器没了数据就没了。互联网才发明几十年,现在历史学家还是基本靠书本来做研究,将来人类社会全面数据化,电子化之后,史料的保存传续是不是也会遇到问题呢?)
宋忠平就三方說法,綜合分析後提出最有可能的數據,提供大家參考。
《新闻今日谈》美英法军事打击蓄谋已久 俄真的拦截数十枚导弹?20180415
我對最近的兩則“化學武器”的新聞,沒有太大的興趣,因爲道理很淺薄,我相信這裏的老讀者個個都能輕鬆看出。
倫敦那個間諜中毒案,只是個例,不論背後真相如何,沒有太大的意義。敘利亞則完全是扯淡,既沒有動機,也沒有證據。Trump只是爲了國内的輿論和政治壓力,必須出手,表明自己敢頂撞Putin。英法純粹是盡當小弟的責任。整個事件唯一值得觀察的是,西方媒體如何扭曲和忽略事實。
我覺得最可笑的,是現代化學武器極爲高效,這些西方媒體卻把它當做家用化學品一樣來推理,呼吸不順也算作證據。倫敦間諜案最大的可疑之處,就在於沒人死亡。
王孟源 於 2018/04/18 06:10回覆看来我前面表述地不够清楚。我的意思是因为您预设的前提,也就是“因爲沒有理由大家都一起猜多或猜少(也就是沒有偏差,Bias)”恐怕是有问题的。
大家各自独立地作判断并不意味着就没有Bias。既然您说受众被默认为是没有数理基础的文科生,那么我认为大家基本都是在瞎猜。没有理由认为一群人瞎猜的平均值就是没有偏差的。比如说,一个不了解物体的体积与尺寸的三次方成正比的人就大概率会低估物体体积随尺寸的增长(或者说弹珠个数随瓶子尺寸的增长),那么猜测的平均值自然就偏小。
换个极端的讲法,如果将文中的估计弹珠的个数换成估计地球与太阳之间的距离,难道一群人随机猜测的平均值一定会接近真实结果吗?如果您例子中的受众是理科生,那么我可以接受大家“估算”的结果虽然会有误差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偏差。但如果说一群文科生“估计”的结果是没有偏差的,我想这还是需要额外的论证去支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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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抱歉,输入的时候遗漏了“三分之一”(或其他小于一的数)这个关键信息。游戏规则应该是“让一群人每人从1到100之间选取一个整数,一个人选取的数与最终所有人的平均值的三分之一越接近得到的奖励就越高”。
你還是提不出爲什麽參與者會有偏見;説來説去,仍然是誤差。
而且正文裏的第一定律是“沒有既存的偏見時,大衆媒體會增加誤差”。我給那個實驗,做爲一個實際的例子,來幫助理解。你現在想要挑戰的是,這個實驗是否符合定律的前提,就算成功,也與定律本身無關,只代表著例子不合適,必須另找。這種無關宏旨的細節,不值得大家繼續浪費時間。
王孟源 於 2018/04/18 05:59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