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阿拉邁達,西班牙《國家報》)
記:童年時代你就喜歡寫作嗎?
若:不,所謂的神童,我從來不是。雖然八、九歲時我寫過一個故事。我過著一個正常孩子的正常生活。我不是一個特別好的學生。只是當我開始在公共圖書館裡、在夜間看書時,我才遇到了文學。但是我不記得讀的是哪些作家的作品了。因為我看的書很亂,毫無計畫。那時沒有人告訴我:這個該讀,那個不該讀。作為讀者,我沒有頭緒地闖入了文學。不管怎麼說,在那個時期,在18歲的時候,我的確寫過一些十分質樸的詩。
我讀文學作品的原因,是想模仿。我想,我就是這樣開始寫作的。不是為了模仿某個具體作家……只是學著寫寫而已。目的不是為了過一種作家的生活。有事實證明我從沒有產生過想過作家生活的願望:寫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罪孽之地》(Terra do Pecado, 1947)後,20年間我什麼也沒有再寫。
記:為什麼?
若:我覺得沒有什麼可寫的。一個人總有什麼可以寫,這是實情,但問題是,你得考慮值得不值得寫。有人對我講,20年不寫東西也許是為了取得經驗。這是瞎說,再說,誰保證你20年後會重新寫作呢?
記:你放棄寫作和你關心本國的政治與社會問題、和你加入共產黨有關係嗎?也許因此而耗去你許多精力?
若:不。我的第二部作品是一本詩集(即《可能的詩歌》Os Poemas Possíveis),1966年出版,即在我44歲的時候。原因是我戀愛了。
記:但是你以前說過,文學中沒有什麼浪漫的東西。
若:在這種情況下,文學和戀愛之間有一種直接聯繫。我認為,我們總是把文學活動和文學生活、把寫作或不寫作的理由弄得比較浪漫富有誘惑,彷彿必須有一個靈感繆斯。我認為不是這樣。對一些人來說,可能是這樣,但是對我來說卻不然。
記:一句話,對你來說,寫作不是一種不可抑制的激情。
若:不,從來不是。我甚至多次說過,寫作是一種工作(某些人對此可能感到驚愕,他們認為作家生活在一種不同的世界裡,過著另一種生活。)我不受那種愚蠢的靈感的支配。所謂的靈感的東西總是產生於環境。我們生活在一個地方,我們所處的環境和經歷的事情就來自我們周圍,和我們相關。我們喜歡的和不喜歡的東西都和我們相聯繫。如此而已。
記:想像來自記憶。
若:可以這麼說。它來自同你正經歷的事情的辯證關係,來自你將一切同你自己的內心世界聯繫起來的能力。某種想法以那一切為基礎產生。這就是一切。作家不是一種非凡的人,就是說,你有一些事情要講述,像任何一個有工作的人一樣,你必須盡可能地把工作做好,你要尊重自己和你做的工作。工作做好了,你會感到。如果不是這種情況,工作不像你喜歡的那樣,你就會感到惱火。
記:這種輕看寫作、削弱它的重要性的態度和你的政治思想有關,你想把作家變成一個普通勞動者。但是當你自己坐在電腦前,腦海裡充滿想像、置身另一個世界時,你也像一個自認為是創作者的作家。請原諒我這麼說。不過,你寫作時善於創造世界。
若:我不知道什麼叫創作者。應該說,所謂的創作者,並不限於一些十分專門的職業活動。如果一個人植一棵樹,或移動一塊大理石,或者用雙手幹什麼事,使用幾件工具,這都是廣義上的創造。所以,我承認創造,但是我認為它和許多人有關係。而且不能機械地認為一個人創造的東西都是好的。一個人也可能創作一部壞小說。
記:你認為你有寫作的才能嗎?
若:才能,我有。問題是,不能把它神秘化。有一些事情我能做,有一些我不能做。我不能在短短的幾秒裡跑完
記:對你來說,文學是一種責任嗎?
若:文學不是一種責任。從來不是。責任,如果存在的話,它是指那些當作家的人的責任。文學不能被當作工具。不能說它為這個服務,為那個服務。
記:你曾經認為它可以用來改變社會嗎?
若:文學不能用來改變社會,我從來也不相信它有這種功能。相反的,是社會的進程給文學以影響。但這並不意味著文學對讀者沒有影響。不過,儘管一本書發行100萬冊,我們也只能想到今天世界上有60億人。所以那100萬冊書只屬於極少數看書的人。
記:並且他們總是最清楚發生的事情的人。
若:的確。文學常常像一種裝飾品擺在那裡。當然,在某些時候,文學試圖發揮更大的作用,特別是當它遇到理解作者意圖的讀者的時候,所幸的是,一切東西都有自己的位置,一切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甚至胸無大志的人也有自己的位置。文學,要成為好文學, 不一定涉及對人類的未來具有重大意義的題材,人類的未來不掌握在某個作者的手裡。
記:所有的作家都想多賣些書。
若:是的。為了講得不那麼難聽,應該說,所有的作家都希望人們看他們的書。
記:除了文學生活外,你的另一種生活是在葡萄牙共產黨內戰鬥。
若:我於1969年正式入黨,那時我57歲。我一直是個基層黨員,寫的東西很少。當時我在一家出版社工作,一天到晚被包圍在別人的書中,但是寫作一點兒也不使我動心。
記:如果你不戀愛,也許就永遠也不寫作了。
若:是的,我需要表達對感情的讚美,但是不止於此,因為一件事推動我去做另一件事。愛情是一種動力,它在我心中產生一種運動,某種東西開始前進……但是我仍然否認把此事變成某種浪漫的東西。我是說,在寫作上,我不願意看到完美的現象。一切都是那麼正常,在你面前有一張紙,你有一種感受要表現,於是你開始工作,一句話接一句話地寫,把一個字改成另一個字。沒有任何鬼怪干預,也沒有靈感的光亮在你背後閃爍。寫作只是一種工作。你如果有才能,一定能寫出好東西來。但是,如果你沒有才能,並且意識到你作為藝術家的弱點,你也許能在工作的基礎上克服它。認為藝術家凌晨三點在他的頂樓上受罪的想法是虛假的。
記:你的名著之一是《里卡多‧雷伊斯死亡之年》(O Ano da Morte de Ricardo Reis, 1986)。佩索亞(葡萄牙作家)是怎樣影響你的?
若:當我打算寫這本書時,我已有準備寫後來寫的另一本書《修道院紀事》(Memorial do Convento,1982)。《里卡多‧雷伊斯死亡之年》是一部好小說。
記:讀別人的作品會讓一些作家產生麻痹感。也許佩索亞曾讓你感到麻痹吧?
若:他是一位偉大的詩人。對所有的人來說,他非常真誠。不,任何一個作家也不曾使我感到麻痹,同樣,也沒有一個作家賦予我寫作的理由。我從來不認為,由於賽凡提斯寫的《堂吉訶德》,最好我不要去寫。或者,由於那是賽凡提斯從前寫的,所以我要寫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應該做你的事,就如同賽凡提斯做了他的事一樣。問題是你不是賽凡提斯。寫《里卡多‧雷伊斯死亡之年》時,我曾問自己當時能不能寫或需要不需要進一步深入佩索亞的世界。但是我始終沒有動搖寫這本書的念頭。在寫《修道院紀事》時,我仍然想著《里卡多‧雷伊斯死亡之年》。寫完《修道院紀事》後我便動手寫它。一切都產生得十分順暢。做完一件事,接著做另一件事。
記:你是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然而你談論文學的態度十分平靜,彷彿寫作不會帶來任何問題,好像你不是在寫作,而是在做椅子。
若:對極了。我講故事就如同做椅子。椅子應該做結實,你如果願意,還可以把它作得藝術一些,甚至漂亮一些。你不用多去考慮它,這樣做完全對。儘管有許多讀者總想把事情理想化,但是你對自己工作仍然有一種責任,而且對每個人來說,對待工作的責任是不同的。對我來說,情況十分清楚。因為不是我曾經和人民生活在一起,而是我屬於人民。我看見我祖父趕著母豬去牧場,我祖母早晨四點起來去割草或去擔水。我經歷過這一切。我們都有一雙相似的、一樣的手,並用手做事。可以用手寫《神曲》,也可以用手殺人。
記:你屬於人民,你願意繼續屬於人民。我發現,被授予諾貝爾獎後,你採取了一種十分明確的態度:怎麼想就怎麼說,現在你這樣做的機會將比任何時候都多。
若:如果我有什麼理由虛榮一回的話,那是因為無論在什麼地方我總是怎麼想就怎麼說。關於此事,我不希望有任何誤解。此時此刻也許我比任何時候都關心把事情講清楚,免得在讀者和其他人中間存在絲毫這樣的疑問:由於獲得了諾貝爾獎,我變得更謹慎了,將不會說以前說過的事情,或者,為了不刺傷人而更小心地來說。不,無論傷人還是不傷人,我是無意傷害任何人的,我將仍然怎麼想就怎麼說。
記:你仍舊是共產黨員。
若:不錯,儘管好像沒有人相信這一點。我過去是,現在是,我想直到我的歲月結束我將仍然是共產黨。我沒有理由放棄它,但是看來人們似乎對此並不理解。
記:很可能因為共產主義遇到了挫折。
若:一些人在具體執行某些和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有關的學說時發生了偏差。但是從前做過的事情仍然具有生命力。這如同15世紀一艘三桅帆船沉入大洋之中,由於發生了此事,加上造船人和水手是些白癡,人們便決定不再造船。許多哥德式大教堂在建造過程中倒塌,因為那時還不清楚如何建造它。後來才掌握了建造大教堂的技術。建設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遇到的問題也是這樣。
記:諾貝爾獎對你本人有什麼影響?
若:我想把此獎授予我,一定是因為我作為作家堅守我的崗位這個事實。沒有理由讓我離開我的崗位。我還是原來的我。我的思想不會改變,我和世界、我和人們的關係將依然如故。我會像以前那樣把自己的想法清楚地講出來。
記:哪些作家更好地代表了20世紀的精神?
若:卡夫卡、佩索亞和博爾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