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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的創作絮語
2008/08/18 2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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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閱讀城

這幾年,白先勇常常穿梭來回美國和中港台之間,半年在美國寫他父親白崇禧將軍的傳記,半年在中港台辦講座、宣傳他最心愛的崑曲。最近,白 教授又再來到香港,參與一連串的文學活動,我們趁著這個機會為白 教授進行了一個訪問。
小說人物描寫
白 教授一直強調寫小說很重要的一環是得把人物寫好,問及他塑造《台北人》的人物曾有什麼難忘的經歷之時,他表示,寫了這麼些人物,寫得最順利的是「金大班」,只寫了三天就寫成了,而且之後沒有經過修改。而寫得最不順利的是〈遊園驚夢〉,換了好幾種手法都寫不滿意,前後寫了五次,總共寫了半年。可見寫小說有時要不斷反覆審閱和修定。
他寫作的題材有些是出於現實的人物,有些是出於自己的幻想。他認為人物不要花過多的篇幅去描寫,最好二、三句話便交代到想說的東西,描寫從外到內或從內到外都可以。
文化觀感
白先勇表示,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文學,而文學又有其變與不變,不變的是永恆的人性和人情,大抵從古到今說的都是生老病死的故事。他亦覺得,一個(好)作家必然會透過其作品表現人生的深刻體驗。
「當然我們不可能再寫以前章回小說的形式,真要寫也寫不過前人,像《水滸傳》,你也不可能再寫得比它好了。」白 教授說。
「還有一點我是很想提出的,就是現在我們(中港台)的教育都太不關心中國文化了,傳統小說給我們的是:(1)中國人應該知道和了解的中國文化;(2)文字──這裡面有著最上乘的文字。所以我覺得學生真有必要多看一些傳統小說,多認識一些古典文學。」白 教授很認真的說。
白 教授認為我們應重視我們的文化,他以法國作為例子,雖然法國曾經多次亡國,可是還是對自己的文化有很大的信心。我們的文化在五四時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壞,全盤西化也帶來了很大的影響,這些也影響了我們對自己的文化觀感。
紅樓耐看
「白 教授,你平日喜歡看什麼書﹖」
「我中學時代看的是巴金、郁達夫等,都是很喜歡的,再來就是看翻譯小說,什麼《飄》(亂世佳人)呀,《琥珀》呀,《咆哮山莊》都喜歡看。」白 教授微笑道。
我尤其推薦《紅樓夢》,這本書每個時期看到的東西都很不一樣,感覺也很不同,是很耐讀的一本書。我不太明白為什麼現在的學生都不看了,很為這而擔心。」他有些感慨地說,為這種現象而擔心。
被問到看翻譯小說是好還是不好的時候,他這樣答:「能看原文的當然最好。翻譯是一種妥協(compromise),修辭和內容有時不可兩者兼得。儘管如此,看翻譯也可以在其中學到東西,因為即使翻譯本失掉了某些原文的美,其意義還是深刻的。」他舉例提到當年看俄國作家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的作者)的作品,看的也是英文翻譯,因為我們不可能德文俄文法文全都會,所以看翻譯作品不能避免。
香港的讀者多不喜歡閱讀,如何能養成閱讀的習慣呢?
白 教授表示,現有太多的媒體干擾,但文字應是學生的根本。看書這種東西,是會愈看愈想看的,而且要多看經典的作品寫作才會進步。
孽子
「在未來的一年,有甚麼大計﹖」
「會有半年時間在美國寫作,半年時間中港台三地跑。此外,我將會和蘇州劇團合作,擔任製作人,重現足本《牡丹亭》。」
此外,白 教授很關心愛滋病的問題,所以也會做一些宣傳預防愛滋病的工作。他表示,很開心台灣對同性戀的態度開放了,像台北市長馬英九出席了專為同性戀者舉辦的「同玩節」,又像他的作品長篇小說《孽子》改編成電視劇,在黃金時間八點檔上演,後來又得到金鐘獎。他覺得這電視劇拍得很感動,自己看到第十九集時也看得掉眼淚。
在外看國家
怎麼會寫成《台北人》這本書?怎會二十多歲時寫老人的心情?
白先勇笑起來了:「我自己也不明所以,靈感是種神秘的東西,大約是當時的情境和心態影響吧。」
以寫〈永遠的尹雪艷〉為例,白 教授表示這一篇寫於1965年,當時他在愛我華念書,那兒很荒蕪,有一大片的玉米田,他就在那樣的環境下寫上海的交際花。說到這裡,連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現在回憶起來,白 教授覺得自己寫這篇稿子的原因大約有兩點:一是他辦了「現代文學」,雜誌沒稿子;二是二十五六歲時,家中發生了很多事,像是母親過世,自己又離開台灣。這對他來說是很大的打擊,因為那時父親常在外打仗,母親去世如家中棟樑被毀一樣,家給毀掉一半,而且在外看國家有距離,看民國史更清楚,有了多一層的看法。
他一直所認識的是北伐抗戰時期的中華民國,而這在1949年後就不存在了,這對他來說是很大的震撼。他在台灣時,政府一直說要「反攻大陸」,他看歷史看得不清楚。就像在〈驀然回首〉中寫到去紐約看電影一樣,他一個人在街頭,有一種飄泊感,家和國漸漸混淆成一種情緒。
後來,剛寫〈尹〉,他就把它定為《台北人》系列之一,其實他並沒有很清晰的概念,不知道之後要再寫多少篇和要明確地寫什麼,不過,他認為一開始就引了《烏衣巷》的那首詩可能是很重要的一步,可能下意識把詩當作了這本小說集的主題,主導了小說中寫歷史興衰。
雙城記
以另一種角度解讀,他寫的可能是「雙城記」──南京和台北的雙城記,並以南京為主軸,以台北為角度看出去,看以前的南京。例如像「台北人」系列中的〈遊園驚夢〉、〈國葬〉等小說,都是以南京為中心。當然,他寫的小說也跟他的個人經歷很有關係,像〈國葬〉就是一例。1946年他跟父親回南京,因為受到抗戰勝利的感染,很歡欣;小學唱的歌又是「我愛中山 先生」,覺得中山 先生是個偉人,所以上中山陵是一種儀式,後來他明白,他父親那輩的那種上中山陵告慰國父在天之靈的感受。
《台北人》一書中有一幕寫的就是「中山陵」,他覺得,要是把《台北人》拍成電影,「中山陵」會是最後出現的鏡頭,而中山陵對他的莊嚴意義,已表現於〈國葬〉。他寫的時候,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回去;真回了去時,不由得感到一陣強烈的歷史滄桑感。
遊園驚夢
白 教授,你的創作靈感從何而來?
提到這個問題,白 教授又笑了。「靈感這種東西,很難說,可能是聽了一段音樂,一首崑曲,留了在腦海裡,多年後就形成了一篇小說。」像寫〈遊園驚夢〉,緣起就是他有年跟父親在秦淮河畔吃飯,聽大人們說秦淮河上有很多歌妓,繁華傾國,六朝金粉,他當時看了秦淮河一眼,不禁想:「哎呀,一條臭河!又黑又髒,但是秦淮河三字,還是深深的刻進腦海裡去了。」
還有〈遊〉裡提到的崑劇,跟他小時候在上海看了梅蘭芳和俞振飛演的崑劇「遊園驚夢」有關係,當時那首曲子「皂羅袍」他一聽就烙進了腦海裡去了,之後只要一聽見這曲子,記憶就會湧回來。
至於藍田玉的角色原型,則是源於他以前有個遠親,是司長,愛上了個在秦淮河得月台清唱的美人,追了很久後終於追上了,這個美人華貴萬分,一走出來就是顛倒眾生的模樣,於是日後就成了藍田玉的原型,把一切加起來,就慢慢形成了這部小說。其中「藍田玉」這名字,白先勇以為改得很好,名字起好的時候自己也禁不住有些得意。名字是出自李商隱的詩:「藍田日暖玉生煙」
一把青
提起這篇小說,白 教授又笑了,有一點點的興奮:「這題目跟白光很有關係!」他說。
「我是白光迷,以前住在香港金馬倫道時,白光就住在巷子口,李麗華住樓下。白光哪,是一代妖姬,她的聲音有說不出的蒼涼。電影《血染海棠紅》的主題曲之一就是「東山一把青」,白光唱起來味道十足,我永遠記得這歌。」而故事中朱青的戀愛,也脫胎自他以前聽回來的故事。當時,聞說金陵女中有個女生有很多空軍追,其中一個空軍駕著飛機在她的學校上方盤旋,吸引那女學生的注意,他聽了覺得很浪漫,故事就深深印進腦海裡去了。
「還有,我哥哥是空軍,我常聽到空軍的故事,覺得空軍的 太太常做寡婦,」他說笑的說道。「而那首歌『一把青』很有苦味,朱青唱了就好像命定會當寡婦一樣。」
那麼為何會常出現打麻將的場面?
「常常有人問我這問題,我覺得是因為空軍的家屬常常擔驚受怕,所以借此來減壓,起碼在打麻將的時候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
後記
第一次讀白先勇的小說,是好些年之前的事了,那次看的是〈我們看菊花去〉。我一直記得,那天明明是個陽光普照的大晴天,看完後,我卻打了個冷顫。我不知道要怎麼形容那一刻的悸動,我只知道從小說的世界走出來,我整個人都感覺到一陣與真實相左的強烈溫度反差。好多年後,我才知道,或許他的這篇小說並不單單是一個虛構的故事,或許裡面蘊含了更深摯複雜的人生喟嘆。
有一種說法,認為作家與他的作品往往是兩回事,譬如說,一個作品出色的作家人往往不怎麼樣,而白先勇的作品和他的為人卻同樣可敬。
訪問的時候,席間有幾個中學學生。白 教授很照顧他們,親切的一直鼓勵他們問問題,印象中白 教授對著後輩也總是很和藹可親的,一點架子也沒有。談到現在的學生都不多看《紅樓夢》時,他有著深深的感慨,他對中國文化的前途和教育的關心很令人感動。白 教授對崑曲更是非常癡情,他提到自己有次看了一齣崑劇,喜歡得不得了,完場站起身忘形的不住拍掌,拍到後來,回頭一看,竟然全場只剩下他一個人,滿場子的觀眾早就散了。所以他常常都說,自己很願意終生做崑曲的義工,將崑曲在年輕一輩中推廣開去。他對藝術的熱情也是最令小記感動的一點。
小記推薦
長篇小說《孽子》(父子之間的矛盾,同性戀者的掙扎)
短篇小說〈我們看菊花去〉(一個弟弟送患上精神病的姊姊去醫院的故事)、〈花橋榮記〉(從大陸到台北的人的舊夢幻滅)、〈遊園驚夢〉(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學技巧互融的極致之作)
散文〈第六隻手指〉(悼念他摯愛的姊姊)、〈樹猶如此〉(悼亡友王國祥)

這幾年,白先勇常常穿梭來回美國和中港台之間,半年在美國寫他父親白崇禧將軍的傳記,半年在中港台辦講座、宣傳他最心愛的崑曲。最近,
他寫作的題材有些是出於現實的人物,有些是出於自己的幻想。他認為人物不要花過多的篇幅去描寫,最好二、三句話便交代到想說的東西,描寫從外到內或從內到外都可以。
白先勇表示,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文學,而文學又有其變與不變,不變的是永恆的人性和人情,大抵從古到今說的都是生老病死的故事。他亦覺得,一個(好)作家必然會透過其作品表現人生的深刻體驗。
「
「在未來的一年,有甚麼大計﹖」
怎麼會寫成《台北人》這本書?怎會二十多歲時寫老人的心情?
以另一種角度解讀,他寫的可能是「雙城記」──南京和台北的雙城記,並以南京為主軸,以台北為角度看出去,看以前的南京。例如像「台北人」系列中的〈遊園驚夢〉、〈國葬〉等小說,都是以南京為中心。當然,他寫的小說也跟他的個人經歷很有關係,像〈國葬〉就是一例。1946年他跟父親回南京,因為受到抗戰勝利的感染,很歡欣;小學唱的歌又是「我愛中
提起這篇小說,
第一次讀白先勇的小說,是好些年之前的事了,那次看的是〈我們看菊花去〉。我一直記得,那天明明是個陽光普照的大晴天,看完後,我卻打了個冷顫。我不知道要怎麼形容那一刻的悸動,我只知道從小說的世界走出來,我整個人都感覺到一陣與真實相左的強烈溫度反差。好多年後,我才知道,或許他的這篇小說並不單單是一個虛構的故事,或許裡面蘊含了更深摯複雜的人生喟嘆。
長篇小說《孽子》(父子之間的矛盾,同性戀者的掙扎)
短篇小說〈我們看菊花去〉(一個弟弟送患上精神病的姊姊去醫院的故事)、〈花橋榮記〉(從大陸到台北的人的舊夢幻滅)、〈遊園驚夢〉(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學技巧互融的極致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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