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也有一位如同家人般的女傭──杏姐。她什麼時候來我家工作,我並不清楚,有記憶以來,我已知道她在家中負責照料我們兄弟姊妹。當時因躲避日本軍人侵華,父母遷居澳門,抗日戰爭勝利後,杏姐也隨我們一家乘坐岐關車路公司巴士由澳門返回廣州。
杏姐原籍廣東順德,那裡桑蠶絲織手工業發達,手技靈巧的女工不愁工作出路,她們愛聚居,不喜結交異性,不願結婚,故有「梳起唔嫁」的風氣。待年紀稍大,便流向省港澳三地,擔任女傭工作。年紀老去,會帶著多年積蓄,回鄉起屋度晚年。
政權變色後,因為新政府視女傭為被資本家剝削、急待解放的勞工階層,希望女傭們揭竿而起,去鬥爭曾「奴役」過她們的主人。有些女傭經動員後,也參加過一些鬥爭原主人的會議,政府也鼓勵她們離開原主人,再外出找工作或乾脆回鄉務農。
街坊組識對杏姐自然不會放過,要她揭發主人對她不公和虐待。會上杏姐低頭細聲地說:「事頭對我還好,這些年我用人工在鄉下起樓,供家人居住,我不想失去這份工啊!」氣得街坊組長大叫杏姐是老頑固,不願接受改造。杏姐從不在意,反而更像家人般分擔主人一連串接踵而來的厄運。
由於在國民黨機關工作過,爸爸常常要出入各種批鬥會議,媽媽又要下放勞動,妹妹因為年輕氣盛頂撞上級,被判勞動教養,扣押在市郊農場強逼勞動。家中只剩年幼的弟妹全由杏姐照料,煮飯、購物、洗衣一手包;有時還不顧舟車勞頓,帶點食物去探望勞動教養中的妹妹。
新政權建立後,家裡經濟情況有變,只能付給杏姐每月人工人民幣十元,她體諒主人收入不多,從沒有任何怨言,只默默地為這個家作奉獻。她從不亂花錢,買菜剩下的錢全部交還,一清二楚。
杏姐每月只會到街邊檔口叫師傅用線替她清理面毛,還買些刨花浸油,每天塗在長辮上,讓頭髮保持得光光滑滑。她穿的都是以前縫下的有襟女傭服,過去是白衫黑褲;後來時代變了,白色衫易髒,又不流行,只好改穿深藍色。
有一次家中為感謝一位老畫家教我弟弟繪畫,特地在家中請老畫家吃飯,杏姐煮出幾道順德風味家鄉菜,大獲好評。那天她找出多年未有穿著的白衫黑褲傳統媽姐裝,出來招呼各人。骨子裡她還是默認自己是個傳統管家。
一九六二年,主政廣東的陶鑄為緩和省內經濟社會存在複雜矛盾,有意開放邊界,掀起廣州四鄉等地居民逃港潮。妹妹趁此機會逃出生天,終於可以與在港男友成婚。杏姐眼見自己一手帶大、有如己出的妹妹有此歸宿,心頭不禁大樂。她為妹妹去派出所註銷戶口,民警要追查逃港線索,要杏姐交代妹妹逃港細節,杏姐回覆說:「我怎知道呢?如果我知道,說不定我也會跟她一起去。」
妹妹到香港後,多次來信問杏姐有何需要,她會托人帶上。杏姐總是推卻,沒要求什麼,最後只說:「可能的話,幫我剪一塊做媽姐裝的布料,要藍色的。」
一九六六年,弟弟在飽受不能升讀大學、又被強逼到農場的困擾,冒險偷渡赴港。他沒有妹妹那麼幸運,半途溺斃海中。
杏姐帶著戶口簿又到派出所辦理手續,當年那個民警已升為副所長了,看見杏姐便說道:「又是妳呀!這次沒那麼走運啦!」副所長還冷笑一聲,杏姐沒吭聲,眼角流出淚水,馬上將視線移向他方。
文化大革命後,杏姐目睹主人家種種不幸,也想到自己年紀不輕,起了不如歸去的念頭,終於告別相處多年的主人,回到鄉下投靠親弟弟。
因為「桃姐」電影憶起前塵往事,特地以此文紀念已離世多年的杏姐,緬懷這位「亂世版」的桃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