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時候我和同學經常騎腳踏車下鄉宣傳毛主席思想,到了農村也不用張羅,大夥兒馬上圍過來了,就為著要看我這個洋人嘛!同學介紹,這位叫卡瑪。農村老太太納悶兒,低聲嘀咕著,到底是姓卡還是姓馬呀?……
卡瑪是老韓丁留在中國大陸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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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可樂王 |
那年賓夕凡尼亞大學的亞裔學生組織,舉辦了「亞裔覺醒周」(Asian Awareness Week),算是反越戰的進步革命活動。我們請來William Hinton,中國大陸給他起的中文名字是韓丁,當主講人。
老韓丁是位傳奇人物,畢業於康乃爾大學農學系,二次大戰時他是位美國新聞官,去中國採訪在重慶舉行的國共談判,見到毛、周等重量級中共首領。韓丁和著名美國左派記者斯諾(Edgar Snow)一樣,認同中國共產黨,寫過許多讚揚、同情他們的文章,發表在西方報章雜誌上。之後聯合國派韓丁以農業專家的身分,到山西長治縣解放區的張莊參加土地改革,白天在田裡勞動,晚上開會。回到美國之後,他把這一段畢生難遇的人生經驗寫成書:《翻身》。但是時機不對,麥卡錫的恐共愛國運動正在全美國橫行,FBI全天候盯住他,沒收了他的書稿和護照,也找不到工作。《翻身》終於在1966年出版,暢銷數十萬冊,成為美國左派人士的必讀書籍,韓丁也因之聲名大噪。
老韓丁(其實那年他才五十出頭)演講時不用稿子,信口話家常,娓娓道來當年和山西老鄉們一塊兒革命,打倒地主、分田分房的往事,自有風味。反正台下的聽眾多是思想左傾的年輕人,大家都聽得很開心。
一年多之後,我在北京的友誼商店巧遇老韓丁,他穿著一身藍色列寧裝,一頂八角帽只蓋住一半蒼蒼白髮。異地又逢上這位老革命,聊得很開心。發現他身邊有位穿解放裝的金髮碧眼女郎,青春貌美,英氣逼人。老韓丁介紹,這位是他的女兒,在中國出生長大,名叫卡瑪(Carma),不久就要去美國讀大學了。先以英語客套了兩句,她的英語還算地道,但是就帶著那麼點「京味兒」,再用中文交談,乖乖,一口標準北京話說得嘎崩脆!
「預備念哪個學校哇?」
「不知道呢!都是我爹在安排。美國咱也沒去過!」
老韓丁說當然要念最好的學校,像費城的賓夕凡尼亞大學。我說:
「太好了,我在賓大三年多,到時候來找我準沒錯兒。」
保釣運動正在美國各校園燃燒,運動中就屬左派的聲勢最旺,介紹中國大陸的節目也最為叫座。去紐約參加一場保釣活動,主辦單位還派了我個任務,介紹一位主講人。打開資料一看,那位來賓名韓倞(讀如亮),北京出生等等。喲,這不就是卡瑪嗎?眼前真的就出現了卡瑪,她還穿著大陸服裝,金褐色的短髮蓬散著,神情挺輕鬆。她說:
「喲,咱們不是在北京見過嗎?」
「太巧了,什麼時候到的?怎麼是我來介紹你呢?快替我瞧瞧,上面寫得對不對呀?」
她略微看了一下資料,滿灑脫的說:「說錯了也沒關係,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
卡瑪是當晚活動的焦點、明星。她上台一開口說話,下面的港台留學生、老華僑們,就止不住發出嗚哇的讚嘆之聲,這位洋妞兒的北京話硬是一百分!然後簡短介紹自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那年她在北京出生。十周年國慶日,她和一群同齡小朋友在天安門上朗誦「祖國十年我十歲」。於是座中的左仔們(占絕大多數),因之而有了不可遏制的興奮。
那還用說,自此之後就有不可計數的左派年輕小夥子為她傾倒不已。最癡迷的是小李,這傢伙「左」到不行,他曾發誓要到山西大寨娶一位能吃苦耐勞的「鐵姑娘」回來。聽了卡瑪的演講之後,便心有所屬,卡瑪才是他真正想追求的目標和偶像。聽說後來也是無功而退。
卡瑪的大學之路一開始並不順暢,因為文革期間大陸的學生不用念書,天天鬧革命、批鬥、開會、下鄉,學業都荒廢了。入學賓大有基本學科上的要求,卡瑪必須讀先修班。她的代數從沒好好學過,有點跟不上。數學系的楊教授自願為她補習,我有時候也能湊合著當個助教。我已是資深研究生,在實驗室的角落有個辦公區域,卡瑪有時候過來找我幫助解代數題目。
對中國大陸充滿了好奇,我有問不完的問題。
「在中國大陸生長的外國孩子多嗎?當地人是怎麼看你們的?」
「北京有不少,都是當年世界各地老左派支援中國革命的子女。在學校倒沒什麼人特別注意我們,去了外地就不一樣了。」
「怎麼說?」
「文革的時候我和同學經常騎腳踏車下鄉宣傳毛主席思想,到了農村也不用張羅,大夥兒馬上圍過來了,就為著要看我這個洋人嘛!同學介紹,這位叫卡瑪。農村老太太納悶兒,低聲嘀咕著,到底是姓卡還是姓馬呀?」
文革結束,留在中國大陸的外國老左派,紛紛送子女來美國。卡瑪出來得算早,定居在費城讀書有一段時間了。有一天接到電話,她的表弟也到了,大夥兒聚一聚吧!他們的公寓,大家都稱之為費城「人民公社」,住了一群美國大孩子,有的是從中國來的,也有在美國新結交的朋友。每個人都有中文名字;蛋、克魯、高富貴等等。我估計那些新朋友的中文名,多半是卡瑪起的。這時從屋子裡出來一個大高個兒,足有一米九幾,表情靦腆。
「這是我表弟陽和平。」卡瑪介紹,說他表弟名字的時候用山西話,三個字都發第四聲:「他剛到,在機場問路還能找到『引福爾枚信貸斯克』(Information Desk),他那英語都帶著四聲的。」
表弟訕訕的笑著:「我的英語水平就不用提啦!」
卡瑪接著說:「你還沒聽我姑姑、姑父說的普通話呢,有濃厚美國口音的山西話,特別逗。」接著她學了兩句,全場笑作一團。
卡瑪的姑姑Joan Hinton的背景不凡,大陸給她取的中文名字是寒春。曾經是曼哈頓計畫的頂尖核子物理學家之一,參與發展製造美國第一顆原子彈。她的先生陽早,本是韓丁在康乃爾大學的同班同學。Joan反戰,是位堅決的和平愛好者,或許是受了韓丁的影響,兩口子早年就放棄在美國的一切,跑到中國建設新社會來了,在偏僻的山西農村開畜牧場,刻苦耐勞,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就這麼過了一輩子,無怨無悔。這對革命老前輩對社會主義理想的堅持和執著,十分令人動容。
「人民公社」裡從中國來的洋孩子們,適應得很快,沒多久,個個的英語都說得流利,上好大學,穿著打扮、生活習俗都和當地美國同學沒有兩樣。他們隔不多久就邀約我過去,聚在一塊兒吃吃喝喝,敞開來中英文交換使用,天南地北高談闊論,嘲弄共產黨、消遣美帝國主義的胡亂扯淡,卻也樂在其中。
一年多之後,我自賓大畢業去加州工作,和卡瑪他們還經常保持聯絡,隔不多久我們總會挺有緣的在美國東西兩岸碰個面。卡瑪順利從賓大畢業,申請到哈佛大學的博士班,主修東方藝術史。好樣兒的,她的學校是愈念愈棒哇!消息傳來,卡瑪的博士開始念得不錯,通過資格考試之後卻不務正業起來,迷上了電影。
無獨有偶,這豈不是和我犯上了同樣的毛病?正職不怎麼放在心上,每日昏天黑地地作電影夢。人家卡瑪可是位實幹派,在波士頓和高富貴成立電影公司。高富貴也是費城「人民公社」的一員,在美國南方長大。富貴兒自學自練成為優秀的攝影師,他的動作快、技術好,鏡頭總帶有微妙的人性關懷氣息。他們的公司叫長弓(Long Bow)電影製作,找到經費立即開拔到山西長治縣的張莊拍紀錄片去也。張莊是卡瑪爸爸的老地方,拆開「張」字是為長弓。厲害吧!
張莊當然記得老革命同志韓丁,中共的頭號美國之友、暢銷書《翻身》作者的女兒回來拍電影,想必是上下關照,綠燈一路開到底吧!我早年也曾去中國大陸拍過電影,光是打通關係這一節,就把人累到只剩一口氣。
事後卡瑪告訴我,去中國大陸幹任何一件事,都是巨大的挑戰。地方幹部得到命令,自然會特別照顧,然而她所要拍的電影,內容不一定是黨所要的,更不是他們能理解的,中國對紀錄片的認知,和西方的差距太遠了,溝通特別難。拍攝過程很艱苦,攝影師高富貴染上了B型肝炎,在當地的醫院休養了好一陣子。我問富貴兒,大陸農村的醫院怎麼樣?他說其實也不是醫院,幹部特別照顧他,就找了間民宅,設置了間病房一個人靜養。還不錯啦,有大老鼠在屋子裡跑來跑去的。
他們還幹了一件轟動全中國的事兒:「卡瑪罷宴」。這個攝製隊經過黨中央的交代,下鄉拍片深受矚目。各級地方單位都要爭取表現,盡力完成任務。禮數上更不能怠慢了,於是就有吃不完的大小宴席。飯局多到令人無法招架,耗費大量時間精力。許多飯局其實沒有必要,可能是幹部們想借機會大吃大喝一頓。卡瑪終於忍無可忍,有一天當著記者發飆,拒絕出席一場為他們擺的宴席,還對大小官員開訓,在座為之傻眼。這消息也上了《人民日報》,成為當時黨中央號召反鋪張浪費的學習樣板!真叫絕啦!
卡瑪和富貴兒的努力得到了不錯的成績,他們完成了「張莊三部曲」:《小喜》、《天地玄黃》、《百草》,以張莊這個貧窮落後的大陸北方農村為背景,拍出風格獨特珍貴的紀錄片系列。《小喜》在紐約首映,我受邀參加。記得是在約有一百多個座位的戲院中放映,現場觀眾反應熱烈。這部片子圍繞著一家農民的日常生活拍攝,平淡自然,觀後卻予人深刻的印象。
關鍵是那家子沒有把卡瑪當外人,攝影機轉動的時候他們就和卡瑪話家常,說出許多有趣的事兒來。描述中國男尊女卑的傳統價值觀,這家的媳婦生了個女兒,老人家很失望,但是生孩子是樁喜事,就叫這孩子小喜吧!最震驚的一幕是老奶奶談起往事,某年她又生的是女兒,養不起這麼多的賠錢貨,就親手將嬰兒悶死。敘述這件事的時候,老奶奶全無悲悽,卻帶著點怒氣,一隻手還做出按住小孩的動作。我當時倒抽一口涼氣,全場觀眾無不為之震驚。
「張莊三部曲」中我偏愛《小喜》,雖然它在技術方面還有不足之處,但是我感覺到卡瑪和那家子人建立起的互動、默契,最是真摯。對中國大陸沒有深厚的感情和關懷,沒有官方的網開一面,絕對拍不到那種鏡頭。
卡瑪和高富貴的「長弓製片公司」,自此業務十分忙碌,繼續拍了不少紀錄片。兩人不久結為連理,生下一位活潑而話多的女兒。
1989年發生了六四天安門事件,震驚全世界。中共最要好的美國友人韓丁,為此事大為光火,多次嚴厲批評中共當局,還寫了一本書,書中用詞相當直率不客氣,透露出他對中共的極度失望。當然,老韓丁自此也不再是那邊的貴賓了。
可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長弓製片公司」默默地計畫拍攝有關天安門事件的紀錄片。這個計畫非同小可,它費時費錢,困難度極大。怎麼拍呀?這是個最最敏感的題目,老韓丁多年和中國大陸建立的關係等於廢掉了,去大陸絕不能明目張膽的訪問相關人士,那樣會被監控盯梢,甚至於給驅逐出境吧!沒有機會跟她說我的意見,但是心裡總是惦記著,您不如快點兒把那個博士先念出來吧!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