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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師沈家楨居士
2012/12/28 2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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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七年十二月      

 

好久沒有和老友張鴻洋聯絡了。沒想到聽到他的聲音﹐竟傳來我知道將要來但一直希望不要來的消息。我的佛法恩師沈家楨居士﹐已在九五高齡辭世。自從我離開美佛會﹐轉眼之間已有十年光景了。在這十年之間﹐我見到沈老的次數不會超過四次。最近一次聯絡只是在電話上。大約是在兩年前﹐佛青慧訊希望採訪他﹐就請我去聯絡。沈老在電話中精神仍很好﹐很高興佛青慧訊的編輯部同仁能去莊嚴寺﹐也很歡迎我們。本來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就等着興高采烈地出發了。沒想到前一天接到莊嚴寺的電話﹐說他臨時又不舒服了﹐囑咐把採訪取消。我知道他已是九旬高齡﹐超過一小時的訪問會是頗大的負擔﹐就沒有急着再去邀約。沒想到那一次電話邀約竟是永遠的訣別。許多次想着要找時間去看他﹐但偏偏就是沒有成行。人生往往就是如此﹐雖然並不後悔﹐但不能不說是一種無奈。

 

佛青慧訊的編輯部希望我能在這一期的慧訊中﹐寫一篇關於沈老的文章。我想我理應如此。佛青慧訊探討有影響力的在家人﹐已有好幾期了。沈老當然是近代有影響力的佛教在家人之一﹐寫他是理所當然。只是要我寫﹐可以說是仿彿心有千斤重擔﹐並不容易。因為我和沈老可以說是有私交。而佛青慧訊的目的﹐當然絕不是對任何人盲目的吹捧或崇拜。要我以學生的心情去﹐難免會有感情的偏向。但要完全以總編輯的身份去寫﹐我想也不大可能。我只能說我會在我了解的範疇之內﹐儘量去陳述介紹這一個和我有緣的佛教居士﹐並嘗試探討他和佛法現代化的關係。我的陳述如果有偏向情執之處﹐那要請諸位佛友海涵﹐因為沈老畢竟是我的恩師。而我如果在文字間有對沈老一生成就的褒貶﹐也請大家不要以為我在蓄意中傷他﹐因為這只是佛青慧訊探討佛法現代化的立意。我想沈老會贊成我繼續探討佛法的現代化﹐因為他曾經是我所提出佛法現代化的主要支持者之一。用他的一生來探討佛法的現代化﹐在很多地方可說是素材豐富而十分恰當。

 

我所認識的沈老﹐是在他的晚年。他年輕時是什麼樣的人﹐我的確是一無所知。初次見到他﹐我想那是在一九八三年吧。那時我還在讀書﹐經朋友介紹﹐常在週末搭地鐵到紐約布朗士的大覺寺聽講經﹐於是就認識了沈家楨居士。當時的他已是年過七旬了。

 

沈老當時給我的印象﹐是智慧而深諳人情世故﹐不會讓你怕他﹐但在慈悲柔軟的背後﹐又有一種不可侵犯的莊嚴。他會主動去注意有新人來大覺寺了﹐而去向新人打招呼。幾乎無論在何時何地﹐他的臉上均有着一種慈祥的笑。我想沈老的註冊商標﹐也就是他的笑﹐是一種長期修行慈悲及觀照的結果。因為我曾在一次偶然的機會﹐在莊嚴寺看過他較年輕時的演講錄影。當時的他會令我覺得是兩個不同的人。那時的沈老大約五十幾歲﹐講話的聲音很大﹐中氣十足﹐更像個企業家。最主要是氣質完全不同。七十歲的沈老已完全沒有侵略型的氣質了﹐絕不會讓你覺得緊張。也許就類似儒家的從心所欲而不逾矩。而五十多歲的他﹐會讓你覺得他精明得咄咄逼人。講起話來﹐會讓我想起馬丁路德金恩博士。

 

事實上這種猜測﹐在後來我和他的談話中得到了證實。我曾向他請教他是如何在覺觀上得力﹐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他曾在他的老師張澄基的指導下下過苦功。他說張澄基叫他買一個鬧錶﹐每隔一小時就鬧一次。每當鬧錶鬧了﹐他就必須把所有的事都放下﹐而在心裡做深度的覺觀﹐看看自己的執着。要一直看到全部放下為止。我想後來七十多歲時我見到的沈老﹐已是嫻熟於覺觀修行後的成果。給人的感覺是玲瓏剔透﹐有一種柔和清涼的感覺﹐像是明亮的月光。

 

如果有人問我最欣賞沈老的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是他的演講。而且是要身歷其境地當場聆聽﹐才能體會其中之妙。因為只有當場聆聽﹐才能直接感受到那一種由他生命中流出來的清涼法喜﹐以及一種獨特的犀利狡捷的智慧。而且越是他小型的演講﹐聽者的感受會越強烈。

 

事實上現在想想﹐我覺得沈老並不是個喜歡常常演講的人。在後來幾年我仍在莊嚴寺的日子裡﹐他幾乎一年講不到一次。從八三年到九十年代初﹐美佛會尚未完全遷到莊嚴寺。那時候大覺寺每星期仍有活動﹐沈老在那段時期講得比較多。我在佛法上的成長﹐主要也就是那個時候。那時候大覺寺的住持是一位比丘尼﹐法號圓一。也許是因緣和合﹐她很喜歡辦活動﹐也從各處請來不少善知識。我想那個時候是美佛會最為門戶開放的時期。我那時候那裡懂得誰好誰壞﹐只是對佛法感興趣﹐凡是有法就學﹐有講經就去聽。那時候大覺寺來來往往的法師﹐可以說是南北傳均有﹐顯密皆不拘。沈老也許是見到大覺寺一時之盛﹐幾乎是每星期天下午皆有開講。我最需要也最想學法的時候﹐就是那一個時期。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後來到了一個階段﹐我在某一次大覺寺沈老的講座中﹐於一個禪宗公案上言下得旨﹐從此開始了十年的佛教思想寫作與演講的人生道路。事實上後來我主張的佛法修行應以四念處為主軸的看法﹐並不得自於沈老。但我自己心裡知道﹐我的佛法養成教育是在大覺寺﹐而我的導師毫無疑問地是沈老。若沒有他的點撥﹐我生命裡的某些東西出不來﹐也不會有後來寫的四本書。如今沈老去了﹐我在心裡叫他一聲恩師﹐應屬恰當。

 

沈老的心量﹐尤其寬廣。我把他當老師﹐他卻從不把我當學生。在師生關係上﹐他是很眾生平等的。他的心裡沒有傳統中國人師徒的那一套。在這一點上﹐我以為沈老是很現代化的﹐也很符合原始佛法的精神。後來我也是美佛會的董事﹐他給我的往來書信﹐一概以『嘉陵兄』稱之。我屢次稱他為老師﹐他就糾正我﹐說我和他之間﹐是朋友關係﹐無所謂師生﹐更遑論師徒。而事實上在許多事上﹐沈老皆表現出了一種眾生平等思想的人格。他貫徹大乘佛教尊重一切善法的精神﹐而對一切佛教宗派平等視之。美佛會堅持這一個原則﹐雖然幾十年走得頗辛苦﹐但美佛會沒有成為任何佛教一宗一派的山頭及祖孫道場﹐充份體現了佛法屬於眾生及為眾生而存在的精神﹐這不能不說是為現代化的佛教樹立了典範﹐也不能不說是諸開山大德及沈老心量的廣大和視野的高瞻遠矚。在對佛教現代化的評價上﹐我個人給美佛會及沈老很高的評價。沈老從不講政治﹐他所面對的政治﹐恐怕僅僅是在佛教及美佛會的門牆之內。我曾不只一次地聽到他說他認為佛法修行人的心量﹐應該是心包太虛。能容得下任何人﹐也容得下任何事。一切善法均是佛法﹐只是佛菩薩不同的慈悲展現。心包太虛四個字﹐在中國佛教中幾乎已被說爛了﹐誰沒聽過﹖但沈老是真正充份實踐它的人。他有這個氣魄和膽略﹐只是在現實的中國佛教中﹐這一條路註定會很辛苦。

 

在僧俗關係上﹐沈老則是絕對以出家人為尊。他和佛青會的李教授一樣﹐均對出家人尊敬地不得了。但出家人彼此之間﹐有時並不是很互相尊敬。沈老雖以出家人為尊﹐卻也絕不會因尊重出家人而犧牲自己或美佛會最基本的原則。在我沒來大覺寺之前﹐據說大覺寺有一段時期曾經同時有四位大和尚駐寺。但彼此之間因為意見和理念不合﹐終究不能共住﹐而且也互相批評。大覺寺有時候也只有一位大和尚﹐不會有因為人多而有意見不和的情況。但往往這位法師就會要求美佛會放棄大乘佛教尊重一切善法的精神﹐而獨尊他所尊崇的宗派。這往往就給美佛會及沈老出了難題。美佛會的立會宗旨是尊重一切善法﹐也護持佛教一切宗派。當出家人要把美佛會變為自己的山頭或獨尊一宗一派﹐美佛會就會透過董事會表決﹐但結果皆是美佛會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原則。結果是許多法師自然就選擇離去。我相信其中不少法師會對沈老有意見﹐認為沈老明明是可以做主﹐卻利用董事會來做擋箭牌﹐故意不對其護持。這其中許多細節是我沒有親眼見到的。但我曾見到的﹐就包括有外來德高望重的大法師﹐公然在董事會上對沈老抨擊指責﹐甚至提到要大家弄清楚信徒到廟裡來是看法師來的﹐不是來看你居士來的云云。這位法師之所以能在美佛會的董事會上大放厥詞﹐主要也就是因為董事會及沈老一直在為美佛會尋找理念相投的法師﹐故才安排讓大家有機會能見面﹐互相認識。沒想到認識還沒開始﹐就發生了這種令人十分不解的事。當然﹐這位大法師的距離和美佛會相去太遠﹐自然為董事會否決了。但我可以了解﹐也十分同情沈老的處境。幾十年來﹐這一類的事他是碰得夠多了。他永遠都在為美佛會尋覓優秀的法﹐但他似乎也永遠都會遇到同樣的問題與困境。終其一生﹐他認為美佛會的當然會長必須是出家人。他的職務則是書記兼副會長。美佛會的會長則一直是由年長的法師擔任。

 

記得有一次和他閑聊﹐恰恰就講到這方面的問題。他提到最近曾向某位知名的法師提起辦佛教道場很難﹐人手也不夠﹐不像這位法師法緣那麼好﹐到處都有許多人力與物力的幫助。結果該法師就半開玩笑地說要解決問題還不容易﹐只要他肯出家就行了。講到這裡﹐我發現沈老在看我的反應。我沒有什麼反應﹐只是和他笑了一笑﹐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但當時我就知道沈老不會出家﹐就算在喪偶後的晚年也不會。而且他的考慮﹐並不只是為了自己。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李元松不如沈居士。沈老從不曾和出家人辯論法義﹐也從未以成就者自居。但他終其一生確定自己是一個學菩薩道的在家人﹐沒有想過因美佛會沒有那麼興旺就出家。也沒有在辭世前忽而覺今是而昨非式地着上染衣。

 

沈老曾來佛青會做過大型演講。我想那時候是在九0年以前吧﹐老趙﹐李建懷及文日昇仍在佛青。本來演講地點是定下了法拉盛的一個小學﹐離亞洲大廈很近。但不知怎地﹐開門的管理人員沒來﹐佛青會的諸位哥兒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道該怎麼辦。反到是沈老倒是鎮定自若﹐建議大家就在小學的操場上講。說着說着他就站上了操場上的石﹐開始講了起來。但因為沒有麥克風﹐故後面較遠的人聽不到﹐而且大家都是站着﹐沒有人有座位﹐老小皆如此。還好後來有人聯絡上了台灣會館﹐剛好台灣會館今天沒有大型活動﹐我們就決定把大隊人馬轉移到大約半里外的台灣會館。包括沈老及夫人在內﹐所有人都步行﹐就像是個健行會。還好天氣倒還不錯。結果在台灣會館的演講會辦得很成功﹐一切圓滿。活動後我記得沈老好像沒有接受佛青會的招待﹐就和夫人在和大家話別後駕車離開了。那時候的我好像還沒有車﹐在步行回法拉盛公寓的途中﹐還在路上遇到沈老的車。他客氣地問我要不要搭便車﹐我說家很近﹐不必了﹐但很謝謝他。那時的沈老精神仍很健鑠﹐沈伯母待人也是笑瞇瞇地﹐很慈祥。當天從頭到尾﹐沈老及夫人的神態均是從容自若﹐長者的風度征服了佛青及參與的所有聽眾。

 

沈老一生樂于助人﹐我想受過他幫助的人很多。而且若不是當事人自己說﹐別人並不會知道。我倒願意講一講我自己知道的﹐也算是對他的一個懷念。

 

記得當時我才畢業沒多久﹐在一家華人的電腦顧問公司做程式設計師﹐薪水微薄﹐但能辦綠卡。但公司也許是週轉不靈﹐有大半年的時間未對包括我在內的五名員工發放薪水。我當時住在法拉盛的一個合作公寓﹐每個月光是管理費就要幾百元。生活頓時較為吃緊。沈老也許是間接知道了我的情形﹐居然想出了幫我賺錢的法子。當時莊嚴寺放骨灰的千蓮台好像才剛建成﹐每個骨灰座都需要有人雕刻亡者的名字。雕刻的錢是以字算﹐由亡者的家屬出。當時趙真覺老居士尚在﹐他的書法很好﹐是名家﹐就由他在紙上書寫亡者的姓名及家屬稱謂﹐再由我用特定的機器來做金屬版面雕刻。這樣一個月也能賺幾百元。錢雖然不多﹐但沈老為了這件事﹐還親自跑了我小公寓幾次。他當時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光是在我法拉盛小公寓附近找停車位﹐我看就要費不少功夫。後來我的難關期過去了﹐也就把這份工作轉交給了別人。但沈老樂于助人的熱忱﹐我是親身經歷了。常有人說佛教徒的樂于助人不及基督徒﹐我看至少在沈老身上並不盡然。當時的美佛會在沈老的帶領下﹐許多年輕的董事皆樂于助人。像李祖鹄﹐莊震威﹐都是慈悲的修行人﹐常常默默幫助他人而不自我矜誇。

 

沈老一生的功業﹐最為人稱道的﹐毫無疑問地是創建了大覺莊嚴兩寺。但我個人以為他最大的貢獻除了硬體﹐尚有軟體。在佛法的現代化上﹐沈老是有貢獻的﹐雖然他本人對現代化三個字﹐並不是完全認同。

 

沈老本人曾經出版過許多雙語的小冊子﹐大多是他自己的演講。這些小冊子均編印得很精美﹐而且是用現代人熟悉易懂的語言表達﹐十分容易為知識分子了解並吸收。光是看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他有佛教現代化意識。但人畢竟是因緣所生法﹐必定受限於其所來自的傳統﹐沈老當然也不會例外。但在他所存在的年代及中國佛教傳統中﹐他能讓美佛會的最高權力機構﹐也就是董事會﹐透過現代民主的方式組織化且制度化﹐這件事本身就是很大的現代化成就。我曾在美佛會的董事會大約十年﹐故對美佛會的董事會運作﹐也算有些了解。若有人說美佛會的董事會純粹是沈老用來滿足自己私人目的的工具或傀儡﹐我以為這純屬不實的偏見。美佛會的董事會運作中﹐沈老當然是主要的決策者之一﹐但一切大小事務﹐均透過董事會的表決﹐是不爭的事實。而且董事的產生﹐也是透過民主的選舉﹐絕沒有私相授受的情形。若要說美佛會的董事會運作有什麼不足﹐也許就是董事會和僧團間的關係﹐有時有些矛盾。但這當然不是沈老或任何人的錯。而是傳統造成的。

 

沈老在人際關係上﹐是個極有能力的人。這一點和南懷瑾一樣﹐可以說是交游滿天下。美佛會恐怕是再也找不到另一位像他這樣的外交人才。他在紐約上州建寺廟﹐就會和當地的社區和政府保持互動的良好關係。像這些能力﹐其實都是在家人該學習的。

 

若要沈老在佛教現代化上是否有不足﹐我也願意提出我的看法﹐就是我覺得他對專職及專業的重要性認識不夠。我覺得現代化的佛教應注重專職及分工﹐各領域皆有其專業的知識。要把事情做得好﹐在現代的環境中﹐尊重專業是必需的。沈老作為佛教團體的領導者﹐當然要替佛教團體省錢﹐這也是佛教惜福的傳統。但在惜福省錢的同時﹐我以為更重要的是要把事做好。我主張寺廟的管理人該有能運用資源的權限。只要是在權限之內﹐董事會及正副會長均不應過問。這樣佛教會才能吸收到能幹的管理人才。在這一點上﹐我認為沈老的作為仍然太傳統保守﹐管的事太細﹐反而吸收不到人才。這是一種可惜。

 

沈老一生對佛教﹐可說是功勛卓著﹐護教護法的熱忱與苦心孤詣﹐真可用諸葛武侯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來形容。我有幸在今生親近這位大善知識﹐誠可謂是三生有幸。然所知有限﹐不足以述其德於萬一。僅能就我有限的所知﹐略述一二以為紀念。佛青慧訊剛好在一系列地介紹近代有影響力的在家居士。謹以此文以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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